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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儿子、媳妇自然不理解,待得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您了?得了,老太太,您到闺女们那儿住几天,换换环境吧!

闺女那儿没有“小牧童”,老太太有些失落,依着北京人“宁看儿子屁股不看姑爷脸”的原则,老太太的心情也并不舒畅。姑爷是外姓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在娘家算是“客”,女儿既然是娘家的客,那么娘家妈自然也是女儿家的客,老太太在两个女儿家轮流住,环境不同,感觉一样--跟要饭的差不多!有时姑爷把碗放重了一点儿,她也要动动心思,想想是不是对着她来的。在女儿家不能跟“小牧童”说话,她索性一天不说一句话,不但她自己,把闺女、女婿闹得也很紧张,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双方都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女儿拐弯抹角地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一听就火了,把我当什么了?精神病吗?想让我走就直接说,弹什么哩格楞!

老太太一赌气,走人。也不让闺女送,自己打的回来的。

五姐的脾气倔,不受一点儿委屈。其实也没人给她气受,是她自己多心。

儿子是工厂装配工,挣的薪水有限,性格有些懦弱,被姐姐们称为“小白兔”。“小白兔”理所当然地跟着妈,妈妈的房子大,还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是靠山。媳妇是会计,单位有房,娘家妈住着,两室一厅,小两口不便去挤,再说,儿子没离开过家,从小就是在这所大屋里长大的,老太太没理由让儿子媳妇另起炉灶,在外头单过。老了老了,她不靠儿子靠谁呢?

可事情并不是想得那样简单,谁靠谁还得两说着。

五姐容忍得了儿子容忍不了媳妇,她看不惯儿媳妇描眉画眼的模样,说她一看见媳妇的熊猫眼就想起卓别林,心里就猫抓似的乱;她嫌媳妇起得比她晚,每天享受她做的早餐,把人间的纲常弄颠倒了;嫌媳妇当着她的面跟儿子犯嗲,跟儿子挤到浴室里光眼子洗澡,全没有她这个妈在跟前的顾忌,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嫌媳妇呵斥她的儿子像呵斥狗,还把她儿子叫做笨笨狗,她儿子要是笨狗那她是什么,这不明摆着骂人吗;嫌媳妇霸住了儿子的经济,把儿子管成了穷光蛋,连抽烟也要偷偷跟妈要,哪儿还像个爷们;嫌小门小户的媳妇就知道算计,两口子一月交老太太五百块钱,下班准时回家吃饭,却连棵青菜也不买,过年提回来一箱“可乐”一箱“雪碧”,是单位发的,说是孝敬,可老太太不喝那冰到肚脐眼儿的凉东西,孝敬全是白搭;儿子媳妇的屋脏乱得进不去人,被子一月不叠,桌子上扔着臭袜子脏裤衩,不能称为卧室,只能叫“窝”,老太太看不下去,让小时工一周打扫一次,小时工说这样脏的屋子得加钱;眼瞅着媳妇的肚子大了,做婆婆的应该高兴,但她也看出来了,媳妇打的算盘是将来要把她当作带工资的保姆,说小孩三岁以前不进托儿所,不请佣人,要“自己带”,这样跟爹妈亲……是跟爹妈“亲”哪还是跟奶奶“亲”哪?

五姐的想法越来越多,是自己的亲骨肉,情分却越来越掺水。不错,当妈的应该无条件付出,母爱嘛,可是母爱多了也把孩子们惯出毛病了。

住到养老院去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也只是个想法,却没料到得到全家的一致赞成,最赞成的是媳妇,说养老院有很多伴儿,平时有人伺候,省得闷得慌,他们每周去看妈,给妈买好吃的……五姐明白儿媳妇的心思,她走了,媳妇会把娘家妈接来伺候月子,这大房子由着她们做主,自在痛快,白捡个大便宜。

五姐也不傻,她提出了“自力更生,不给儿女添麻烦”口号的同时,把自己四室两厅的大房组给了一个在北京工作的韩国人,连全套家具、炊具在内,月租七千,等于是韩国人替她养了老还绰绰有余地给了零花钱。老太太的工资卡在银行的保险箱里睡大觉,再没有别人的份儿,卡里的数字只要她活着,就月月自个儿往上长,就跟胡同口那些梧桐树似的,初栽时不过胳膊粗,现在已经抱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