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我替莫姜庆幸,那个又赌又嫖的凶残男人,如若活着,还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还要增添什么样的伤痕,脸面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的脸面被破坏了,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无幸福可言。特别是我看到母亲对着镜子描眉擦粉的时候,我往往为莫姜而悲哀,没有那个刘成贵,莫姜何以如今日这般寄人篱下,小心翼翼,谦谦为人。那个死鬼厨子,冻死在街头真真是活该极了。

莫姜说,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能强求,眼下这样,她很知足了。

我没有把莫姜的这些隐情告诉别人,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上小学三年级数学考试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绩单改了,在9旁边又加了个9,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连莫姜也不会告诉的,做人得学会“守口如瓶”不是? 还有,我曾经喜欢过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刘大可不喜欢我,我就让莫姜做了奶酥六品给他,并且说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价值。奶酥六品让刘大可惊奇,小子哪儿见过这个,他爸爸是电车卖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车,最后一个再挤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还远。得了奶酥的好处,刘大可带我去坐他爸爸的电车,坐电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单独跟刘大可在一起,从北新桥到东四坐了四站,把我激动得浑身哆嗦。这些我照实跟莫姜说了,不说我憋得慌,莫姜对此不置可否,说以后要吃什么点心尽管说,奶酥六品以外她还会做什锦点心、马蹄烧饼、豌豆黄、芸豆卷……

莫姜没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诉家里大人,当然,她的事情我也不会到处张扬,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长期与莫姜相处,相入相化而不觉,竟也不觉得她怎么丑了,有时甚至还暗自庆幸她有这个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们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儿去了,轮不到父亲把她捡回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母亲和父亲去听戏了,戏名是《鸿鸾禧》,没带我去,说是我得“静养”,为了“静养”,我有日子没进戏园子了,每回去医院检查都说是“活动期”,肺上那块病灶就是钙化不了。《鸿鸾禧》就是《豆汁记》,是荀慧生演的,荀慧生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损失实在是大,心里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着腮,看着移动的日影,百无聊赖地发呆。莫姜给我端来一碗又甜又酸的酸梅汤,对我说,女孩儿家家的,不能托腮。我问怎的不能托腮,莫姜说就是不能托。莫姜这样地“教训”我,都是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当着我的母亲,她绝不会说我的任何不是,背过母亲,她会些许露出一点儿对我的亲近,但也是极有分寸。莫姜的酸梅汤在冰桶里冰过了,泛着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乌梅是我从西口“达仁堂”药铺买来的,桂花酱是院里桂花腌制的,两样东西混到一起竟然达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凉的酸梅汤,沉沉的四合院,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莫姜,成了我永难失却的记忆。我给莫姜讲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记》,莫姜说她看过,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着跷,阿挪多姿的。我问莫姜在哪儿看的筱翠花,莫姜闭了嘴,再不回应。

莫姜进厨房了,我在院里扭扭捏捏地学唱金玉奴。

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

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

我觉着自己唱得不错,身段也好,将来如果不做厨子就去当戏子,这两个职业都是我的至爱。

二门里晃晃悠悠进来个老头,衣衫褴褛,落魄不堪,老头后头跟着个半大小子,趿拉着张开嘴的洒鞋,穿着大裤衩子,两人一样的脏臭,一样的龌龊。我问他们找谁,老头说找姓谭的,我说这儿没姓谭的,他说他打听半个多月了,就是这儿!小子接茬说,没错,就是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