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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得了肺结核,一度休学,在家待了三年。这期间,父母亲让莫姜搬到刘妈的小屋单住,以免被传染。跟她说了几次,她还是跟我同住西屋,并不因了我的病而有疏远,我知道,这就叫患难见真情,我很感动。我的六姐姐跟莫姜就不一样,她回来看母亲,到我屋里还要戴上口罩,背过手,我的东西她碰都不碰,这让我很伤心,六姐一走,我就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晚上莫姜劝我说,六格格是协和的大夫,大夫整天跟病人打交道,自然得讲究一点儿,要不她得得多少病呀!

我跟六姐说是一母同胞,还不如隔着母亲的老七,不如没一点儿血缘的老姐夫完颜占泰,他们跟莫姜一样,也不避讳我。我每天吃的药是雷米封,每天打的针是链霉素,这两样东西把我整得痛苦不堪,雷米封吃下去全顶在胃里,链霉素打进屁股蛋全聚在皮下,人简直成了僵尸一般。一返我乐天的、没心倒肺的性情,一看见药我就想哭,父亲说我快成《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了,他们哪知道我心里的急,三年没到学校去,我那批同学中学已经毕业了,我还在家猫着!

看了不少大夫,大家的结论都是两个字“静养”。我跟母亲嚷嚷,去找彭玉堂呀,他准能治!

母亲说,托张安达去找过,彭玉堂搬了,找不着了。

找不着彭玉堂,我想,命中活该有此一劫,要不,吃他几副汤药,准好,不至于现在这样躺三年。在家待着,父亲让我练习写字,临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不爱写字,我爱看莫姜做饭。这期间,我真跟她学了不少,醋焖肉、樱桃肉、核桃酪、鸽肉包、奶酥饽饽、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传,要不是后来历史的变故,我相信我能当一个不错的厨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旧是我们家节假日的大厨。饭桌上,吃着吃着我就想起了莫姜,想起了那个女人传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买了材料,提着上门来,言明要学某某菜,倾心地教了,她们的味道总差着一层,佐料工艺都对,缺的是莫姜那不愠不火的心劲儿。

莫姜做得最多的是醋焖肉,有用啤酒烧肉的,有用鸡汤烧肉的,谁也没想过还有用醋烧肉的,并且还必须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焖”,而绝非点到为止的点缀。醋焖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咸甜口,吃到嘴里烂而不柴,爽而不腻,恰到好处。相比樱桃肉的做法就简单多了,樱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佐料,与鲜樱桃一起装在罐里煨,头天晚上搁炉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这十几个钟头的煨,将樱桃的色味与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馐。

莫姜做的吃食,基本是满族口味,我最爱吃她做的鸽肉包。鸽肉包满族又将它称作“包”,是一种游牧民族的饭食,并非汉族的肉包子。莫姜会做,父亲会讲,谈到“包”的出处,父亲说“包”具有纪念意义,明朝万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尔哈赤领兵打仗,走到一个叫清河的地方,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清河的农民给努尔哈赤送来了几只鸽子、一些白菜,汗王把鸽子烤熟了,和着米饭用菜叶包着吃了,有人问这叫什么,努尔哈赤说叫“包”。打了胜仗,“包”也成了满族的传统吃食。可是粗犷的“包”到了莫姜手里立刻变了模样,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叶子包酱拌饭。莫姜的包非常讲究,得选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圆,只能包一把饭。再把小鸽子肉剔出来,切成丁和香菇炸酱,拌老粳米饭,点上香油,撒上蒜沫,用拍过的白菜叶子包了,捧在手里吃,吃的时候包不离嘴,嘴不离包……只吃包不行,还要配上好的粥,冬天是羊肉粥,初春是江米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