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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解放了,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那些吓人的炮是在哪儿打的,为什么打的,到底炸了谁。解放军举行了入城式,是从永定门那边进来的,我五姐参加了欢迎队伍,她说她就站在前门牌楼底下,紧挨着石头基座站着。九十年代,我看过一张解放军入城的照片,前门牌楼下密密麻麻一大群人,我拿了一个放大镜在里头找,找我的五姐,根本无法辨认。不过那天五姐给我拿回一面小粉旗子倒是真的,上头写着“北平欢迎解放军”,我高举着旗子在院里跑了几个圈,后头跟着小狗阿莉,连喊带叫,也颇为热闹。

母亲再不说逃难的话了。

北平又改叫了北京,对我来说日子跟以前没什么改变,厨子老王走了,一切都得母亲操持了,跟母亲上街买菜,在东直门大街碰上老五的朋友赫鸿轩,赫鸿轩穿着干部服,身上有四个兜,口袋里插着两根钢笔,一改过去“哥儿”的模样。赫鸿轩跟母亲说他在曲协工作,不唱了,专门做研究工作。还说五哥要是活着,在曲协一定会大展宏图,新中国用的就是有本事的人才。可惜,就差那么几个月……说这话的时候赫鸿轩的声音变了,有点儿哽咽,他还想着老五。

看着赫鸿轩走远了的身影,母亲对我说,你记着,交朋友就得交这样的,死了还念着。

我说,您死了我也念着。

母亲说,你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我问母亲“曲鞋”是什么,母亲说她也想不出,大概是跟“鞋”有关的。

三十年后我加入了“作协”,想起当年的“曲鞋”觉得好笑,“做鞋”比“曲鞋”似乎更直接,更好理解。

转过年秋天,我进入了东城方家胡同小学,以前老舍曾经在这儿当过校长,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老舍是谁,当校长的老舍当时肯定也不叫老舍,叫别的什么。进方家胡同小学是我父亲的主意,不是冲着老舍去的,父亲说,学校离家近,又在国子监旁边,国子监是出太学生的地方,咱们家的丫丫保不齐能当个女大学问呢。要当“女大学问”的我实则还是一个懵懂糊涂的小玩闹,我最喜欢的工作是拿粉笔在我们家的廊柱上画美人儿,画小王八。

懵懂糊涂期间,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人--莫姜,莫姜对我的影响较我母亲更甚,这是一个让我一生受用不尽的人物。借用母亲的话是,死了还念着。

莫姜被父亲领进家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业,这个细节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刚上小学,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搞得一头雾水,几乎要把书扔上房顶。可能学过注音字母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浑沌未开的小孩子,刚上学便接触这些抽象符号,其难度不亚于读天书。这些符号让我对学习的兴致大减,其实那时我已经能读懂《格林童话》,也念过《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童稚必读,知道了些“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的规矩,自认大可不必回头再学这挤眉弄眼的ㄅㄆㄇㄈ,就日日盼着教国文的高老师发高烧起不来炕。也许这个原因,高老师的确老生病,常常上课铃声响过,教室里仍旧嘈杂一片,如吵蛤蟆坑。闹声中进来了张老师、王老师,都是代课老师,她们教得有一搭没一搭,我们便学得十分的勉强。老师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多留作业,以免我们放了学去野逛。于是,我课余的很长时间得跟这些“臭蚂蚁”(我一贯将注音字母称作“臭蚂蚁”)打交道,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现在,注音字母被汉语拼音替代,小孩子们同样面临着一个思维模式的转变,现在的孩子都聪明,没把它太当回事就过去了,那时候的我却过不了这一关,对这些面目狰狞,跟日本片假名长相相近的符号至今深恶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