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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洋回来的老五被父亲从孩子中剔除,家中最心疼的就是我母亲,母亲说老五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半大猫。实则这只半大猫已经快三十了,但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刚进门的中学生模样。老五分出去以后,母亲隔三差五就要提着东西往九条跑一趟,怕她的“乖乖”受委屈,因为外头常有消息传过来,说我们家老五在王府井一带闹市破衣烂衫地要饭,声音凄凉哀婉,悲惨之极。别人听了哈哈一笑,都知道老五是故意扫我父亲的脸皮,教授的儿子在学校门口要饭,明摆着是成心!父亲教书的学校“国立北平艺专”在王府井协和医院对面,爷儿两个不对付,永远是对着干,就跟现在孩子的叛逆期似的,你说东,我偏往西,例如我那个宝贝儿子一度成为我烦恼的全部,你让他好好复习参加高考,他却偷钱买飞机票,到海南看沙滩去了,不是我遍求朋友,撒了网似的去找,他还要转程北上到蓬莱去探寻海市蜃楼。抓回来一通臭揍,问他为什么跑,他眨着眼睛说什么也不为,到现在也没给我一个出走的正当理由。反正当父母的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难处,没有哪个孩子是让爹妈省心的。

我“洗三”那天我五哥做的是叫化子打扮,一件补丁落补丁,沾满粥嘎巴的破夹袄,一条断了半条腿儿,摇摇欲坠的麻包裤子,一双不知从哪个戏班退役下来的粉底皂靴,两只乌黑的手与蓬头垢面的脑袋,实在是绝配!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他嘴上的胡子,那胡子被他染成了一绺红一绺蓝一绺黄,如野鸡的羽毛,另类又抢眼。可惜当时我小,还不懂得赞赏,否则我真要为这位不俗的哥哥鼓掌欢呼了。90年代,我在日本留学,在东京原宿的大街上,每逢周日都有号称“异星人”者的聚会,聚会当日,原宿宽阔的大街所有车辆绕行,公交车停运,道路两旁,挤满了看新奇的人众,各种小吃摊也赶过来凑热闹。用“五花八门”、“标新立异”这类词汇已不能概括这些在马路上张牙舞爪的“后起之秀”,看到他们那红绿相间的怪异发型,那“烂”得露出半个屁股的牛仔裤,那停顿不下来的躁动与张扬,我每每会想起我的五哥,在那一阵阵架子鼓、电吉他振聋发聩的轰响中,心内竟然涌起阵阵的酸涩和难以言说的悲凉,我的五哥哥,若活在今日,你应该是他们中的领袖!

老五碰上了我的“洗三”,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缘分,我这个叶家垫窝的老小,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片子,在叶家众多孩子中是最无足轻重的,难怪我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出席我的人生大典。老五来了,我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巧妙安排,是我们在性情中某些相通因子的重合,以致以后我的母亲常说,这个丫丫啊,幸亏是女的,要不会跟老五如出一辙。

跟老五一块进来的还有他的至交赫鸿轩,赫鸿轩比老五小,细高个儿,粉嫩的一张脸,举手投足透着教养和规矩,用母亲的话说,像个闺女托生的。赫鸿轩干净利落,跟老五往一块儿一站,活脱脱是个反衬。赫鸿轩当时家境已然破落,但是穿著依旧讲究,青绸马褂,灰布皮袄,头戴着一顶自来旧的毡帽,足登着八成新的缎鞋,腰里系着绉绣荷包,银链子挂饰,鱼皮眼镜盒,一动弹,叮当乱响,是个秀丽的哥儿。我五哥看着赤条条的我,手在自家怀里掏摸了半天,除了抠出几条泥卷来再无其它。小妹妹洗三,当哥哥的岂能没有表示便抽手而去,不能,绝不能!但是以老五的叫花子装扮,确确是摸不出半个铜子来。亲戚们都看着老五,看着姥姥手里使劲踢腾的小人儿的嫡亲哥哥,这让老五很有些难堪,有些下不来台。以他的油滑,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将这尴尬遮掩过去,但是他没有,他愣愣地看着嚎啕不已,充分展露着真性情的我,竟然有些失神,用大舅妈的话说是“眼圈有点发红”。用我后来的解释是,赤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