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940年的三月,北京的天气乍暖还寒,遮天蔽日的黄沙把天地弄得混沌一片。我父亲的心情很不好,家里的孩子们越来越不听话,痊愈了的老五非但没有接受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干出了无数荒唐的事情。有一回光着眼子站影壁,父亲一声喝“滚出去”!他还真就溜光地出了大街门,站在我们家大门口,向着每一个观光者介绍自己,我是叶瑞袚的五儿子,叶瑞袚就住在这个院里,我在这儿展览,是秉承了他的旨意,他要大伙看看我们叶家爷们儿的真面目,真家伙,我说的有半句假话,天打雷霹。

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叫好一片,北京的爷们儿有起哄架秧子喜好,生怕热闹早早收场,不住地递话儿,撺掇着老五继续表演。老五有人来疯的毛病,索性开唱,

上脱日月龙凤袄,下脱山河地理裙,

两件宝衣来脱定,交与了嫌贫爱富的人。

整个一个亮宝散德行!

做饭老王实在看不过去,抄了块蒸锅布出去把老五的腰围了,蒸锅布的颜色土黄发黑,有出土文物的感觉,这块布好像给了老五什么灵感,后来他索性弄来一套叫花子衣裳,穿着它专在我父亲出入的地方转,一门心思地跟父亲过不去。

对于父亲和老五的纠结,用父亲的解释是老五要下海唱戏,他不允,就作下仇了。用母亲的话说是,父亲对孩子们实在是不上心,让老五从幼时就缺少关爱,特别是让生病的老五“自生自灭”,彻底伤了儿子的心。

俩人这个结,到死也没解开。

据母亲回忆,老五光屁股站街那天是王利民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的日子,那天先到我们家的是王国甫,应该说他看到了门口老五的精彩表演,老头子见怪不怪,连理也没理老五,径自走进院里。这是自炸了丹枫以后他头一回来,经了这番劫难,王国甫明显瘦了,身上也没了那股逼人的气势,用母亲的话说是,“整个变了个人”。王国甫让我父亲协助他办点儿事,当个证人。父亲问证明什么,王国甫掏出两张纸递过来。父亲看了一行脸色就变了,对王国甫说,国甫,这万万不行啊!

王国甫说,我的脾气你知道,只有我说了算的事,没有别人说了算的事,要不,丹枫也不至于落这么一个下场。

父亲说丹枫是丹枫,这事是这事。王国甫说,甭说啦,他一会儿就来,到时候你在证人这儿签个名字就行。

父亲说:不签!

前头传来老五的演唱声,夹杂着人们的喝彩和起哄。父亲说,国甫你听听,你别以为就你的儿子是侫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国甫说,我不管你们家的事,我只能管我自己!

原来王国甫要跟他的儿子脱离父子关系,让父亲当证人,爷儿俩闹到这一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我母亲听到王国甫这个决定,将一碗茶全洒在桌子上,惶惶地说,三爷,咱们能不能换个治他的法子……

王国甫说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的心是再活不了了。父亲问王国甫,王利民知不知道这个决定,王国甫说,他当然知道,我让他们工会的人把话带过去了。

正说着,王利民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三月的天气竟然跑得满头大汗,没穿大衣,他将大衣披在了门口老五身上。老少两代留学生,相会于戏楼胡同的我们家,空前绝后,此后,这样的情景再没有出现。

王利民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听到这称呼,我母亲的眼圈一下红了。

王国甫问他让老李捎的话带到了没有,王利民说带到了,他要跟父亲好好谈谈。王国甫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谈的了,用你的话说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既然不可调和咱们索性了断,免得双方都别扭。

王利民说,阶级是阶级,血缘是血缘,咱们再怎么对立您走到哪儿也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