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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商人说棉布和呢子可以染成各种颜色,说他们国家的印染业是最发达的。

我的第一个母亲瓜尔佳那时还活着,她欣赏着婆婆带回的布料说,中国布上的花都是绣上去的,还没见过印的呢,真不知上头这些鲜艳的花朵是怎么描上去的。她问婆婆,洋人干吗往宫里送这些料子,祖母说,洋人要通过朝廷,从各口岸进口这些料子,卖给中国人穿。

大家都说这样的料子一定很贵,祖母说,听他们说比中国的便宜得多。

瓜尔佳说,那洋人不是亏了吗?漂洋过海地运过来,纸似的卖出去,他们图的是什么?

祖母说,他们为的是友好,和大清国的友好,他们热爱大清的朝廷和百姓。

瓜尔佳母亲说,话说得不错,可洋人的心思总让人猜不明白。

祖母将太妃赏赐的花布赏给了即将出世的孙子“做小衣裳”,当时瓜尔佳母亲肚子里正怀着我的三姐,张芸芳母亲怀着我的四姐。半年之后两个小格格在叶家前后脚降生,包裹她们的小被子、小褥子用的就是洋人的碎花细洋布。一出生便被拥入西洋物产之中,两位姐姐难怪一个接受了西洋的马列主义,满嘴的“普罗莱托里亚”(无产阶级);一个奔赴西洋留学,学习建筑设计,在北京盖了一座又一座洋味儿实足的大楼。刘妈比较宿命,她说我的两个姐姐要是不用洋人的花布包裹,可能会是另一种命运,我的三姐不信那些洋主义大半会保住性命,嫁人、生子,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媳妇。我说要这样我的四姐也当不了建筑师,我情愿我的四姐当建筑师,而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小媳妇”。父亲说,什么都是两方面的,西洋的东西未必都不好,也未必都好。

祖母带回两匹花布,一匹为我的两个姐姐所用,父亲多了个心计,将另一匹抱到了箍筲胡同他的同学那里。

新上任的“和瑞祥”老板王国甫在管理上比他的父亲多了些手段,提出了明码标价,以货盈人的经营原则,“货不压库利自生”,在采取薄利多销方针的同时,对店员管理也学日本的办法,“号规”严明,宣传团队精神,不允许任何个人的信息在工作场合出现。“和瑞祥”的店员一律要剔光头,穿长衫,不许吃生葱生蒜,不许吸烟喝酒,上班身上不带钱,不许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工作时间不许会客,亲戚朋友来购物必须由其他店员接待,本人买商品需开具发票,经别人检验才能拿出店门……在新掌柜的经营下,“和瑞祥”的影响很快迅速扩大,顾客盈门,生意红火。盈利比铺子在他父亲手里时翻了一倍。父亲夹着布到箍筲胡同王家时,王国甫正坐在院子里选布样,父亲将带来的花布给他看,王国甫仔细地审视花布,说是英国莱尔兹纺织厂的出品。父亲说,都是棉花织出来的,人家的怎就这么精美,色彩花样简直就像直接画上去的一样。

王国甫说,机器先进,工艺精湛,咱们比不了,咱的布还是窄面手织布,印花也简单……说着,拿过旁边的布样让父亲看,说这本是英国毛呢,那本是丝纺样。

太阳光底下,那些布样一本比一本漂亮。

王国甫说,下个月他准备在上海和北京两个铺子分别进30匹英国色布和丝绸,看看行情再说。

父亲说这样便宜的料子30匹进得少了,王国甫对父亲说,瑞袚,我是想……买布不如买机器,中国的棉花不比英国的差,至于印染,是下一步的事,我先得把好布织出来。

父亲说,你要办工厂!行吗?办厂子得要钱,要机器,要地盘,要人。

王国甫说,中国除了机器没有,其他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