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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爷到我们家来是1940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将他领回来的,我母亲回忆,那是七舅爷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出现。三哥在海淀教书,每礼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门门洞碰上了七舅爷,七舅爷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劈劈啪啪的嘴巴一个接一个,在城门洞里抽出了很响的回声。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没人敢问,没人敢拦,也没人敢看。

“确保华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军队的重要任务,日本兵把守着城门,凡是进出城的人一律要给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后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认为带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枪毙。

那天大秀去交活,七舅爷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门,举着鸟笼子先奔了东四牌楼,又往西过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他寻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从东城晃到了西城,一直走到了西直门门脸,自然不知道应该鞠躬,照直往城门洞里走。

日本兵说,你的,过来!

七舅爷说,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头让七舅爷过去,七舅爷说,正好,劳您大驾,您告诉我上六条怎么走,我转眯瞪了,找不着家了……

日本兵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七舅爷说,我不干活,我回家。

日本兵说,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爷说,不是良民,那您说我是什么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连城圈都没出过,最远就上过一趟门头沟延生观,咱们犯法的不做,犯恶的不吃……

日本兵让七舅爷鞠躬,七舅爷说,鞠躬,我没行过那礼,我给您请安得了,请双安。

没等七舅爷的安请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抡过来了,连着几巴掌,将七舅爷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蓝靛颏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笼子里扑楞,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哗啦踩扁了。七舅爷躺在地上,满面是血,笼子里的小鸟同样是血迹斑斑,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爷,七舅爷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鸟身上,将烂笼子和死鸟搂在怀里,任着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着那情景,想象着一个无助又无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惨光景,一个爱小鸟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没招谁没惹谁,无端地引来一顿暴打,这是怎么了!

五十年后,我在日本当研究员,研究的恰恰是日军侵略华北,北支方面军华北作战序列一段历史,我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在那些蒙满尘埃的历史资料背后,常常幻现出我满脸是血的七舅爷影像,倒在地上,躲闪着皮鞋,罩护着怀里的鸟儿……中国又何止一个七舅爷……

我们家老三正巧进城,见到七舅爷挨打,赶紧过来护住,对日本兵说舅爷是良民,脑袋有毛病了,请日本人原谅。日本兵瞪眼睛,开始骂人,过来个翻译官,朝鲜人,汉语说得也不怎么样,老三将翻译官偷偷拉到一边,将情况讲了,又塞了钱给他,翻译才对日本人说,这位,老北京,老住户,老糊涂,让他走!

日本兵让七舅爷开路!

七舅爷抱着鸟笼子艰难站起来,他说没那么容易就开路,他要日本兵赔他蓝靛颏。老三劝七舅爷,不要鸟了行不行!七舅爷说不行,这鸟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鸟!老三说,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讲赔东西。

七舅爷说,日本不兴赔东西就兴打人?他小小年纪就打老人?他日本国就兴这个?他有爸爸没有?他爸爸是怎么教他的?他在他们日本国也动不动就敢打他的二大爷?

老三让七舅爷甭说了,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七舅爷悲伤地说,听不懂?他是人不是?我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现在竟挨了这个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问翻译,这老头子不开路,还在说什么。翻译说老头说的是东亚共荣万岁,日本皇军万岁。日本兵立正,给七舅爷敬礼,说约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