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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七听他妈说他不行也不说话,依旧呆呆地站着。母亲想,老五是瓜尔佳的末生儿子,老七是张芸芳的末生儿子,两个儿子年龄相当,性情做派竟是如此不同,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母亲跟张芸芳谈及了活泼洒脱的老五,张芸芳叹了口气说,论天资,老五在老七之上,他阿玛让两个人一块跟章草大师罗复竷习字,每每老五得到老师夸奖,老七却不行,大师说老五的心是颗玲珑心,一点便透,老七是实心,只会使傻劲。同是罗大师的学生,没两年,老五的字上了中山公园的少年习字展,得了头等奖,老七还在慢慢临帖。

母亲说了老五的善解人意,张芸芳说,老五是个好孩子,如果调教好了,那是金家的精髓,可惜老福晋死得早,我又见天顾不过命来,委屈了他。一度他要学戏进“富连成”,这种荒腔走板的行径金家哪里能容,于是老五被他阿玛扒光了衣裳,推出大街门让他站了大半天。孩子是有脸面的,一丝不挂地让路人观展,没处躲没处藏的,搁谁谁也受不了。开始孩子还低着头对墙站着,架不住看的人多,连乐带起哄,指点这儿,指点那儿的,老五索性转过身子跟大伙坦然相对了……唉,什么事儿啊,等于是把孩子脸上的皮揭了,托着人生的底儿掉了。从此老五性情大变,跟他阿玛对着干,没脸没皮的,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

刘妈插嘴说,这个家里敢跟老爷顶嘴的就这个老五,顺了像只花猫,逆了整个是只老虎,惹恼了老爷,大不了再上门口站一回呗,也不是没站过。老爷也是拿他没辙,金家十几个孩子,好在各色的就这么一个。

母亲后来说跟我说,作为女人,一定不能敞开了生孩子,这样会把命都搭进去,我的二娘就是一个例子。金家十四个孩子,出自二娘的就有七个,中国家庭传统的理想子女数目是“五男二女”,事实上,仅我的二娘一个人,以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就生了五男二女。多产是张氏母亲早早衰老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她的多产上,据说她在生老七的时候曾经血崩不止,被中医彭玉堂倒悬于室内,几度昏厥……以后身体一蹶不振,几乎再没出过房门。

二娘的屋里气味很重,书的味道,中药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我想应该再加上一种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这种复杂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里持续了数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后,还依然存在着。后来我的五姐跟五姐夫在这院住了不短时间,也没见这股味道有所消退。“文革”时,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发红,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亲了。

母亲从二娘房里出来,似乎对父亲多了一些理解,父亲再“老”,也不过四十八岁,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壮年,应该是人生的辉煌阶段。母亲不能想像,壮年的父亲怎么会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妻躺在一个炕上,特别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个白发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亲心里多了些酸楚,这是她在南营房做姑娘时所没有的,她站在空旷的庭院里茫然四顾,心里突然挂念起出游的父亲,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出去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期间,王国甫的管家来过一趟,问四爷有信儿没有,从管家的话里母亲知道父亲还兼着人家工厂的“生产总监”,现在,“总监”跑了,音信皆无,厂方自然把薪水都扣了,王国甫是商人,依着商人的逻辑,工作归工作,友情归友情,不能瞎掺和。好在金家的家业雄厚,二娘床头的硬木匣子里,厚厚的一叠银票足让母亲和众子弟吃穿不愁,这是母亲娘家的日子不能想象的。

父亲这一走,一年半。

晚上,我给北京的六姐打了电话,说了博美来看我的事,我说我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张狂的现代女性比,这是个凤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