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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大衣的说,巴嘎牙鲁!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占领河北地界,陈锡元弄不清巴嘎牙鲁在哪儿,又拦住一个长袍马褂,跟人家打听起士林西餐馆,巴格雅路怎么走。对方瞪着眼看着陈锡元,一言不发,倒把陈锡元看害怕了,赶紧说,对不起您哪,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您请,您走您的道。

母亲说,这人可能是个哑巴。

长袍马褂对母亲嚷,骂人哪你,你他妈是哑巴!

母亲一个劲儿给人道歉,心里这个窝囊,只是埋怨他兄弟,怎么净找些青皮问路。陈锡元又问一个,对方如同没见陈锡元这个人,照直朝前走去。陈锡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说,姐,你说着了,净是青皮,果真没个红脸儿的。

姐弟两个找了个背风的墙拐角,还没站定,一个外国巡捕用警棍敲了敲墙,指示他们走开。陈锡元说,先生,我找起士林。

巡捕朝前指。陈锡元说,姐,起士林不远,就在前边,咱们先上起士林。

两人走了半天也没见着起士林,陈锡元看见电线杆上靠着一个没精打采的人,这类人他熟,在北京当巡警没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类人的痞气贱气,都在脸上挂着,不用张嘴你就知道他是属于混混儿一类。陈锡元问起士林怎么走,混混儿一口天津话,指着旁边的早点摊子说,给买套烧饼果子就告诉你。果子要新炸刚出锅的啊!

陈锡元摸出几个铜版,买了一套,给混混儿送过来。混混儿说,我说了油炸果子要刚出锅的,就忘了说烧饼,这烧饼都凉了。

陈锡元说,天太冷,大爷您凑合吧。这会儿您告诉我起士林在哪儿,行了吧?

混混儿说,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后头。

陈锡元抬头一看,混混儿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气的小白楼,大玻璃门,两个穿制服的站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饭馆。

混混儿说,您老看嘛哪?

陈锡元说,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儿说,那不是在墙上刻着呢嘛。

白楼圆形的门楣上有几个英文字母:KIESSLING

陈锡元哪儿认得洋字码,狗看星星一样装模作样审视了半天,对母亲说,姐,咱们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掺杂进了不少天津味儿,入乡随俗倒也快。陈锡元拉着母亲就往里头走,身后混混儿说话了,再给我碗豆浆,我告诉您一个天津的机密,您必须知道的天津机密。

陈锡元给了两个铜版,让混混儿自个儿去买豆浆。混混儿收了钱说,我跟您说,以后再问道儿,别管人叫大爷,天津没有大爷。

陈锡元问天津的大爷都哪儿去了,混混儿说,天津的大爷都在庙里头娘娘跟前儿囚着呢,是泥娃娃。真大爷得在它后头排着。您叫谁大爷,明摆着是说人家不是人。

陈锡元说,谢谢您指教,二爷。

混混儿说,这就对了。

陈锡元拉着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户外头站着不少人,穿长袍的男子,裹小脚的妇女,领着丫头小子的乡下人,看拉洋片一样隔着玻璃看里头的人吃西餐。母亲对兄弟说,没吃过猪肉咱们看看猪跑就行了,别进去了。

陈锡元说,那不行,看和吃是两码事,就像我平时看巡警跟现在穿上警服干巡警一样,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咱们现在有钱,有钱干嘛不吃?

母亲被陈锡元推进了西餐馆,他们没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里面竟然温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见着。厅里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后来我舅舅跟我叙述当时情景时,反复强调说,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国的跑堂的“端”,举止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绝对不一样,有种教养在里头。门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母亲姐弟俩的装扮举止,明摆着跟起士林的氛围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