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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想父亲和张氏母亲的婚姻,其实完全是工作关系,父亲不过是给自己娶了本活字典罢了,聘了个不付工资的秘书,他们之间很难有“爱情”可言,但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竟也使文华大学士的后裔子孙娘娘似的生了不少孩子。

母亲盼着天晴,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看着那被雪压弯了的海棠枝条,心里越发烦躁。有个大孩子在院里拿筛子扣家雀儿,拉根绳,自己藏在鱼缸后头,探头探脑地半天逮不着一只。母亲问大兰,逮雀儿的是哪个,大兰说是老五,是故去老福晋的末生儿子,早早死了娘,没人疼也没人调教,招猫逗狗,窜房越脊,最不招人待见。母亲让大兰告诉老五,雪地里逗引家雀儿不能用白米,得用陈年黄小米,这样鸟儿才看得见。大兰也乐得跟老五去逮鸟,换了黄米,不一会儿就逮了一只。老五高兴地用手捧着,拿进来给母亲看,小家雀儿在老五手里惊恐地一声声叫唤,老五也学着家雀儿一声声叫唤,像是对话。母亲看着眼前的老五,光脚穿着毛窝,棉裤短了一截子,露着脚脖,一张皴脸,两个冻得烂了边的耳朵,棉袍上的纽扣全都豁了,索性不扣,用根带子拦腰一系。再看捧家雀儿的手,手上全是口子,指甲大约很久没剪了,缝里全是黑泥。

如同看见院里的小黄猫,母亲的心又软了。小黄猫如今盘在母亲的炕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炕沿下站着的老五名为大宅门少爷,却是一副叫花子模样,如果是自家的兄弟这副装扮,母亲得心疼死。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没理会母亲的神色,讨好地说,额娘喜欢它就把它送给额娘养着吧,赶明儿天儿好了,我上花市给额娘买只蓝靛颏来,让这只给它当丫鬟。

大兰拍了老五一巴掌说,说话别带把儿啊!

老五的一声“额娘”叫得那么自然亲切,好像就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亲儿子,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立刻从心里认可了这个儿子,眼神里溢出了无限爱意,对老五说,把雀儿放了吧,它还是个雏儿,没了娘照应怎么行?

老五说,没了娘它还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开始犯混了。

母亲让大兰打来一盆热水,将老五的皴手泡了,让他坐在旁边给他剪指甲,老五开始还觉着别扭,扭捏而不自然,扫了一眼母亲平静而慈祥的脸,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赖之情,撒娇地让大兰把那些剪下来的黑指甲给他用纸包好,说是明天上学送给先生留作纪念。母亲说这样龌龊的东西不能送人,老五说先生老批评他的手指甲长,其实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长,因为左手不会使剪子,这回额娘可是帮他出了回气。

老五一口一个“额娘”,让母亲的心里舒坦极了。母亲说,难道西边的那个额娘不给你剪指甲?

老五说,二娘就会让我背书,“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不愿意学习,我就爱玩。

事实证明,我们家的老五的确也是玩了一辈子,养鸟养鹰,养狗养花,唱得一口皮黄,写得一手章草,时而衣帽齐楚,时而破衣烂衫,广播爱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烟,是金家的另类。母亲将老五称作“我的老儿子”,一直以亲娘的身份呵护着他,纵容着他。

父亲一走没有消息,母亲的重要心结是要在那只“兔子”回窝之前找媒人了断此事,她看过京戏《大登殿》,知道先来后到的原则,“先娶的你来你为大,后娶的我来我为偏”,按规矩,她得在过门的当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见张芸芳,认定自己妾的身份,将张芸芳唤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这个仪式,紧接着是无踪影的逃窜,将一大堆麻烦扔在家里,自己去躲心烦。

母亲不过去,张芸芳自然不会过来,架子端得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