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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新房内的战斗不异于沙场上的万马千军,穷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个“豁得出去”注定了母亲以后在金家的角色,但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是由母亲出面,像是日本宪兵队上我们家“检查”,也得母亲在前院抵挡,我父亲只能是在西院侧着耳朵听动静,我们家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没了影儿。我在外头受了气,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妈出去跟人家论理较真儿,我父亲连大声说话也不会,什么事到他那儿,都是“算了罢”。我后来在社会上的息事宁人,胆小怕事,大概也跟父亲如出一辙。

问题是母亲在洞房那样闹,能闹出怎样一种结果?

母亲调侃地跟我说她那天的大打出手,其实全是瞎胡踢腾。我想,这就好比国家武术队的教练跟街上的泼妇纠缠到了一块儿,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对方不接招,没辙。母亲说那天闹到半夜才发现洞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满地满床的“辉煌战果”是各种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盏红纱灯还在灼灼地坚韧不拔地亮着,对她是一种蔑视,更像是一种嘲笑。母亲冲动地朝着纱灯扫过去,在触到灯罩的那一刻又犹豫了,灭了这盏灯,房间内将是漆黑一片,现如今能陪伴她的只有这盏灯了。那只“蟾宫之兔”神不知鬼不觉,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母亲的念头只有一个--马上回娘家去!

想着门是锁着的,出乎预料,轻轻一推,竟然开了,母亲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窜时忘记了锁门。其实母亲错了,是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要锁门,蟾宫里的兔子,哪见过这轰烈阵势,哪有过锁人的念头,倒是后来就范了的母亲在叶家用锁锁过无数的人,包括她的子女,当然也包括我。

母亲出了洞房,才发现屋外是个不小的院落,游廊外两棵树,干枯的枝子有些狰狞,甬道上一个硕大的陶鱼缸,墩在石头座上围着草帘子,往里瞅冻着一缸冰,盛满一缸月影,看不见鱼儿。院内无人,也不见任何灯亮儿,也就是说,刚才她在屋内吵闹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在折腾,没有观众,白费了许多工夫!

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在母亲的脚下缠绕,用脊背在母亲的腿上蹭,把母亲的心弄得一片温柔。母亲蹲下来摩挲那细软的毛儿,眼里竟生出许多湿润。也就是这只小黄猫,日后成为了母亲的钟爱,同吃同睡,亲闺女般地养着,后代繁茂无比,绵延不绝,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黄猫的子孙们还房上房下,前院后院地寻觅,不肯离去。

母亲后悔进门的时候没有记清来路,以致半夜三更在这陌生宅院里举步为艰,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门口一眼就能望见大街门,现在呢,满眼是房满眼是树,该朝哪儿走呢?

穿过一道院,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来到一处宽展的园子,园里枝影婆娑,假山绰绰,月光下的三间花厅里有人在吹箫,箫声悠悠扬扬时断时续,显然是在练习。母亲想,这家人也是怪,夜半还有人吹笛子,难道他就不困?如果当时母亲知道练习吹箫的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是文弱顺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袄,一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早送过去了。事实证明,后来老七和母亲的关系最好,跟我的关系也最铁,这是一个外柔内钢的哥哥,父母去世,偌大的家族中,只有言语不多的老七和我充当了孝子角色,那是街道管“牛棚”的开恩,将他放出两个小时,才以尽其孝,其它几位爷压根就没指望上,没添乱就是万幸了。

这里显然不是大门,母亲赶紧往回折,七转八转又转到洞房门口,往里看,那盏灯还亮着,一切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凭着感觉又往南转,穿过一个夹道,过了一座垂花门,母亲看到了一排南房东边那座厚重的街门,三步两步,过去就拔门拴。母亲想得简单,只要开了这扇门,顺着胡同往东就是东直门,再沿着护城河朝南,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朝阳门。到了朝阳门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个墙根每一个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营房就如同鱼儿回到了大海,叶家人再想把她弄回来是根本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