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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知道以自家的情况无法和“镇国将军”相比,那是天上地下,气势上就有些短,有些高攀的尴尬。望着茶馆外头斜对面成贤街金龙和玺的牌楼,想着里头国子监那辉煌的殿宇,便对那陌生的群落产生了一种闯荡的冲动,他知道那个领域不属于他,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资格落脚其中,但是他的姐姐可以,这个“可以”必须要借助刘状元的撮合,借助皇亲叶家的势力……跟卖炸开花豆、拉洋片、烙烧饼的是两个世界,大相径庭。

七舅爷看舅舅不说话,认为是拿不定主意,将舅舅拉到外头说,傻小子,还犹豫什么,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样的人家儿全北京也没几户,别人不知道叶四爷我还不知道嘛,我们成天在一块儿听戏放风筝,他们家的狗什么脾性我都清楚!

舅舅说,叶家前头还有几个孩子呢,合算我姐姐进门就给人当后妈……

七舅爷说,状元说了,是续弦,不是作小,你姐姐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还想嫁个小白脸儿?不是我说你,都是你把盘儿耽搁了,晃晃荡荡一个大小子,没个正经事由,靠姐姐养活着,什么时候算个头呢?作为一个老爷们儿我都替你寒碜!

七舅爷的一番话把我舅舅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几年来他昏昏厄厄,从来没想过谁养活谁的问题,跟姐姐在一块儿过日子似乎成了理所当然,如今让七舅爷一点破,细想还是真对不住姐姐了。

这样一来,我舅舅彻底没了底气,他用商量的口气对七舅爷说,那您的意思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七舅爷说,嫁呀!这还用含糊吗,四爷是我朋友,人品一顶一的好,那胡琴拉的,托、随、领、带,精湛至极,不会唱的都能唱成马连良;画也好,工笔花鸟,跟恭亲王孙子溥心畬是至交,徐悲鸿马上要成立北平艺专,还聘请四爷当教授呢……到时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人,是太太,你们南营房的穷丫头做梦都梦不到这一步!

舅舅再没什么好说的,进屋再面对刘状元的时候他表示了对这门亲事的认同,但是他觉得对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茶的男方代表应该说点儿什么,提点儿什么要求,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纪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个梳分头,戴领结的摩登形象此刻鲜活起来,也是有心要难为表情严肃的男方代表,舅舅指着王国甫说,你对那个要娶我姐姐的人说,你们既然是喝过洋墨水的,娶亲那天就要穿大礼服,戴高帽子,以示郑重!

舅舅这样说是按照市场上拉洋片匣子里的画提出的,吉市口市场拉洋片的老常是个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小时候还见过他,瘦高的一个老头,模糊不清的胡子和嘴,弄一个大匣子,里面全是西洋的风景,有高楼有喷泉,还有骑着马的洋人。匣子前头有几个镜头,交了钱就可以坐在板凳上扒在镜头上往里看,里面的画可以放得很大,连洋人的袜子花样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这也还罢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往里边瞧来往里边看,翻过这篇又是一篇……”有时候我不看那片子专听老常唱,老常的唱远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强。现在有了电视,拉洋片的时代被甩远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行当失传很可惜,那通俗诙谐的唱词,来自社会底层,唱者荒诞夸张的扮相,未张嘴已让人喷饭,锣鼓响起,眉飞色舞,嬉笑怒骂,闻之观之,听得过瘾,野得牙碜。我舅舅这样要求王国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对面前的叶家“代表”和那个未露面的叶四爷没有一点儿好印象。

王国甫未置可否。刘春霖说,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说,我们要坐花轿,要凤冠霞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