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天一阁(第4/6页)

就这样,一场没完没了的接力赛开始了:多少年后,范大冲也会有遗嘱,范大冲的儿子又会有遗嘱……

家族传代,本身是一个不断分裂、异化、自立的生命过程,让后代接受一个需要终生投入的强硬指令,十分违背生命的自在状态。让几百年之后的后裔不经自身体验就来沿袭几百年前某位祖先的生命冲动,也难免有许多憋气的地方。不难想象,天一阁藏书楼对于许多范氏后代来说几乎成了一个宗教式的朝拜对象,只知要诚惶诚恐地维护和保存,却不知是为什么。

我可以肯定,此间埋藏着许多难以言状的心理悲剧和家族纷争。这个在藏书楼下生活了几百年的家族,非常值得同情。

后代子孙免不了会产生一种好奇,楼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到底有哪些书,能不能借来看看?亲戚朋友更会频频相问,作为你们家族世代供奉的这个秘府,能不能让我们看上一眼呢?

范钦和他的继承者们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而且预料藏书楼就会因为这种点滴可能而崩塌,因而已经预防在先。他们给家族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处罚规则,处罚内容是当时视为最大屈辱的不许参加祭祖大典。因为这种处罚意味着在家族血统关系上亮出了“黄牌”,比杖责鞭笞之类还要严重。

处罚规则标明: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人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那个我每次想起都感到难过的故事了。据谢枋《春草堂集》记载,范钦去世后两百多年,宁波知府丘铁卿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他的内侄女是一个酷爱诗书的女子,听说天一阁藏书宏富,两百余年不蛀,全靠夹在书页中的芸草。她只想做一枚芸草,夹在书本之间。于是,她天天用丝线绣刺芸草,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绣芸”。

父母看她如此着迷,就请知府做媒,把她嫁给了范家后人。她原想做了范家的媳妇总可以登上天一阁了,不让看书也要看看芸草。但她哪里想到,范家有规矩,严格禁止妇女登楼。

由此,她悲怨成疾,抑郁而终。临死前,她连一个“书”字也不敢提,只对丈夫说:“连一枚芸草也见不着,活着做甚?你如果心疼我,就把我葬在天一阁附近,我也可瞑目了!”

今天,当我抬起头来仰望天一阁这栋楼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钱绣芸那抑郁的目光。在既缺少人文气息又没有婚姻自由的年代,一个女孩子想借着婚姻来多读一点书,其实是在以自己的脆弱生命与自己的文化渴求斡旋。她失败了,却让我非常感动。

从范氏家族的立场来看,不准登楼,不准看书,委实也出于无奈。只要开放一条小縫,终会裂成大缝。但是,永远地不准登楼,不准看书,这座藏书楼存在于世的意义又何在呢?这个问题,每每使范氏家族陷入困惑。

范氏家族规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开阁门必得各房一致同意。阁门的钥匙和书橱的钥匙由各房分别掌管,组成一环也不可缺少的连环。如果有一房不到,无法接触到任何藏书。

就在这时,传来消息,大学者黄宗羲先生想要登楼看书!这对范家各房无疑是一个震撼。

黄宗羲是“吾乡”余姚人,与范氏家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照理是不能登楼的。但无论如何,他是靠自己的人品、气节、学问而受到全国思想学术界深深钦佩的巨人,范氏家族也早有所闻。尽管当时的信息传播手段非常落后,但由于黄宗羲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奇崛响亮,一次次在朝野之间造成非凡的轰动效应。他的父亲本是明末东林党重要人物,被魏忠贤宦官集团所杀,后来宦官集团受审,十九岁的黄宗羲在朝廷对质时,竟然义愤填膺地锥刺和痛殴漏网余党,后又追杀凶手,警告阮大铖,一时大快人心。清兵南下时他与两个弟弟在家乡组织数百人的子弟兵“世忠营”英勇抗清,抗清失败后便潜心学术,边著述边讲学,把民族道义、人格力量融化在学问中启世迪人,成为中国古代学术领域中第一流的思想家和历史学家。他在治学过程中已经到绍兴钮氏“世学楼”和祁氏“淡生堂”去读过书,现在终于想来叩天一阁之门了。他深知范氏家族的森严规矩,但他还是来了,时间是康熙十二年,即一六七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