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山西(第4/9页)

谁能想到,那一个个擦一把眼泪便匆忙向口外走去的青年农民,竟然有可能成为一座偌大的城市、一种宏伟的文明的缔造者!因此,当我看到山西电视台拍摄的专题片《走西口》以大气磅礴的交响乐来演奏这首民歌时,不禁热泪盈眶。

山西人经商当然不仅仅是“走西口”,到后来,他们东南西北几乎无所不往了。由“走西口”到闯荡全中国,多少山西人一生都颠簸在漫漫长途中。当时交通落后、邮递不便,其间的辛劳和酸楚也实在是说不完。一个成功者背后隐藏着无数的失败者,在宏大的财富积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人生代价。黄鉴晖先生曾经记述过乾隆年间一些山西远行者的辛酸故事——

临汾县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外面经商,一直到他长大,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依稀听说,父亲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个大决心,到陕西、甘肃一带苦苦寻找、打听。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酒泉街头遇到一个山西老人,竟是他的父亲。

阳曲县的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他可能在宣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信。小儿子张廷楌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找了一年多没有找到,盘缠用完了,成了乞丐。在行乞时他遇见一个农民,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诉他,父亲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在张家口卖菜。

交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余年杳无音信。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才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一切“走西口”、闯全国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被那么多失败者的故事重压着,被恋人凄楚的歌声拖牵着,山西商人却越走越远。他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的故事,他们迈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沉静。

义无反顾地出发,并不一定能到达预想的彼岸,在商业领域尤其如此。

山西商人全方位的成功,与他们良好的人格素质有关。

我接触的材料不多,只是朦胧感到,山西商人在人格素质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十分引人注目——

其一,坦然从商。

做商人就是做商人,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这种心态,在我们中国长久未能普及。士、农、工、商,是人们心目中的社会定位序列,商人处于末位,虽不无钱财却地位卑贱,与仕途官场几乎绝缘。为此,许多人即便做了商人也竭力打扮成“儒商”,发了财则急忙办学,让子弟正正经经做个读书人。在这一点上可以构成对比的是安徽商人,本来徽商也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商业势力,完全可与山西商人南北抗衡。但徽州民风又十分重视科举,使一大批很成功的商人在后代的人生取向上进退维谷。

这种情景在山西没有出现,小孩子读几年书就去学着做生意了,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最后连雍正皇帝也认为山西的社会定位序列与别处不同,竟是:第一经商,第二务农,第三行伍,第四读书。(见雍正二年对刘于义奏疏的朱批)

在这种独特的心理环境中,山西商人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

其二,目光远大。

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整个中国版图都在其视野之内,谈论天南海北就像谈论街坊邻里,这种在地理空间上的心理优势,使山西商人最能发现各个地区在贸易上的强项和弱项、潜力和障碍,然后像下一盘围棋一样把它一一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