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第3/4页)

我母亲从来不下厨房,可是经我父亲特烦,并且亲自买回鱼鲜笋蕈之类,母亲亲操刀砧,做出来的菜硬是不同。我十四岁进了清华学校,每星期只准回家一次,除去途中往返,在家只有一顿午饭从容的时间,母亲怜爱我,总是亲自给我特备一道菜,她知道我爱吃什么,时常是一大盘肉丝韭黄加冬笋木耳丝,临起锅加一大勺花雕酒——菜的香,母的爱,现在回忆起来不禁涎欲滴而泪欲垂!

我生在西厢房,长在西厢房,回忆儿时生活大半在西厢房的那个大炕上。炕上有个被窝垛,由被褥堆垛起来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们爬上爬下以为戏,直到把被窝垛压到连人带被一齐滚落下来然后已。炕上有个炕桌,那是我们启蒙时写读的所在。我同哥姐四个人,盘腿落脚地坐在炕上,或是把腿伸到桌底下,夜晚靠一盏油灯,三根灯草,描红模子,写大字,或是朗诵“一老人,入市中,买鱼两尾,步行回家”。我会满怀疑虑地问父亲:“为什么他买鱼两尾就不许他回家?”惹得一家大笑。有一回我们围着炕桌夜读,我两腿清酸,一时忘形把膝头一拱,哗剌剌一声炕桌滑落地上,油灯墨盒泼洒得一塌糊涂。母亲有时督促我们用功,不准我们淘气,手里握着笤帚疙瘩或是掸子把儿,做威吓状,可是从来没有实行过体罚。这西厢房就是我的窝,夙兴夜寐,没有一个地方比这个窝更为舒适。虽然前面有廊檐而后面无窗,上支下摘的旧式房屋就是这样的通风欠佳。我从小就是喜欢早起早睡。祖父生日有时叫一台“托偶戏”在院中上演,有时候是滦州影戏,唱的无非是什么盘丝洞、走鼓沾棉、三娘教子、武家坡之类,大锣大鼓,尖声细嗓,我吃不消,我依然是按时回房睡觉,大家目我为落落寡合的怪物。可是影戏里有一个角色我至今不忘,那就是每出戏完毕之后上来叩谢赏钱的那个小丑,满身袍褂靴帽而脑后翘着一根小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有人用惊堂木配合着用力敲三下,砰砰砰,清脆可听。我所以对这个角色发生兴趣,是因为他滑稽,同时代表那种只为贪图一吊两吊的小利就不惜卑躬屈节向人磕头的奴才相。这种奴才相在人间世里到处皆是。

小时过年固然热闹,快意之事也不太多。除夕满院子撒上芝麻秸,踩上去喀吱喀吱响,一乐也;宫灯、纱灯、牛角灯全部出笼,而孩子们也奉准每人提一只纸糊的“气死风”,二乐也;大开赌戒,可以掷状元红,呼卢喝雉,难得放肆,三乐也。但是在另一方面,年菜年年如是,大量制造,等于是天天吃剩菜,几顿煮饽饽吃得人倒尽胃口。杂拌儿么,不管粗细,都少不了尘埃细沙杂拌其间,吃到嘴里牙碜。撤供下来的蜜供也是罩上了薄薄一层香灰。压岁钱则一律塞进“扑满”,永远没满过,也永远没扑过,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天寒地冻,无处可玩,街上店铺家家闭户,里面不成腔调的锣鼓点儿此起彼落。厂甸儿能挤死人,为了“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真犯不着。过年最使人窝心的事莫过于挨门去给长辈拜年,其中颇有些位只是年齿比我长些,最可恼的是有时候主人并不挡驾而叫你进入厅堂朝上磕头,从门帘后面蓦地钻出一个不三不四的老妈妈,“哟,瞧这家的哥儿长得可出息啦!”辛亥革命以后我们家里不再有这些繁文缛节。

还有一个后院,四四方方的,相当宽绰。正中央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榆树。后边有榆(余)取其吉利。凡事要留有余,不可尽,是我们民族特性之一。这棵榆树不但高大而且枝干繁茂,其圆如盖,遮满了整个院子。但是不可以坐在下面乘凉,因为上面有无数的红毛绿毛的毛虫,不时地落下来,咕咕嚷嚷的惹人嫌。榆树下面有一个葡萄架,近根处埋一两只死猫,年年葡萄丰收,长长的马乳葡萄。此外靠边还有香椿一、花椒一、嘎嘎儿枣一。每逢春暮,榆树开花结荚,名为榆钱。榆荚纷纷落下时,谓之“榆荚雨”(见《荆楚岁时记》)。施肩吾咏榆荚诗:“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我们北方人生活清苦,遇到榆荚成雨时就要吃一顿榆钱糕。名为糕,实则捡榆钱洗净,和以小米面或棒子面,上锅蒸熟,舀取碗内,加酱油醋麻油及切成段的葱白葱叶而食之。我家每做榆钱糕成,全家上下聚在院里,站在阶前分而食之。比《帝京景物略》所说“四月榆初钱,面和糖蒸食之”还要简省。仆人吃过一碗两碗之后,照例要请安道谢而退。我的大哥有一次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吃完之后也走到祖母跟前,屈下一条腿深深请了个安,并且说了一声“谢谢您!”祖母勃然大怒,“好哇!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父亲迫于形势,只好使用家法了。从墙上取下一根藤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五一十地打在我哥哥的屁股上。我本想跟进请安道谢,幸而免,吓得半死,从此我见了榆钱就恶心,对于无理的专制与压迫在幼小时就有了认识。后院东边有个小院,北房三间,南房一间,其间有一口井。井水是苦的,只可汲来洗衣洗菜,但是另有妙用,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