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4/33页)

有时候我们也到太庙去相会,那地方比较清静,最喜的是进门右手一大片柏树林,在春暖以后有无数的灰鹤停驻在树颠,嘹唳的声音此起彼落,有时候轰然振羽破空而去。在不远处设有茶座,季淑最喜欢鸟,我们常常坐在那里对着灰鹤出神。可是季节一过,灰鹤南翔,这地方就萧瑟不堪,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北海当然是好去处,金鳌玉的桥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数。漪澜堂是来往孔道,人太杂沓,五龙亭最为幽雅。大家挤着攀登的小白塔,我们就不屑一顾了。电影偶然也看,在真光看的飞来伯主演的《三剑客》,丽琳吉施主演的《赖婚》至今印象犹新,其余的一般影片则我们根本看不进去。

清华一位同学戏分我们一班同学为九个派别,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则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做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当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其衷心向往虔心归主之意则一。其言虽谑,确是实情。这一派的人数不多,因为清华园是纯粹男性社会,除了几个洋婆子教师和若干教师眷属之外看不到一个女性。若有人能有机缘进城会晤女友,当然要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派。我自度应属于此派。可怜现在事隔五十余年,我每逢周末又复怀着朝圣的心情去到槐园墓地捧着一束鲜花去做礼拜!

不要以为季淑和我每周小聚是完全无拘无束的享受。在我们身后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对我们投以惊异的眼光。这年轻轻的一男一女,在公园里彳亍而行,喁喁而语,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格于形势,只能在这些公开场所谋片刻的欢晤。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庭,人多口杂。按照旧的风俗,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一个青年男子每周约会在公共场所出现,是骇人听闻的事,罪当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险在公园里游憩啜茗,不能说是无拘无束。什么事季淑都没瞒着她的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殷殷垂询,鼓励她,同时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父们知道。所以季淑绝对不许我到她家访问,也不许寄信到她家里。我的家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旧,但是也没有达到可以公开容忍我们的行为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绣玉(后改亚紫)知道我们的事,并且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她们很快地成为好友,两个人合照过一张像,我保存至今。三妹淘气,有一次当众戏呼季淑为二嫂,后来季淑告诉我,当时好窘,但是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事有凑巧,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说起四宜轩,这是我们毕生不能忘的地方。名为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宜轩在水榭对面,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跨过一个小桥,便是。轩有三楹,四面是玻璃窗。轩前是一块平地,三面临水,水里有鸭。有一回冬天大风雪,我们躲在四宜轩里,另外没有一个客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壶过来,在这里我们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黄淑贞,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我,他走过来招呼,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觉得有些局促。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我说:“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亲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不时地给我钱,我推辞不要,他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为我出主意,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