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5页)

他是昨晚回来的。她呢,也是因为儿子在北京而一直没回妈阁。许仙楼?什么破名字?什么装潢?许仙也配有座楼?真是主题危机,什么都成了主题,不三不四的装饰,去人家湖南、湘西看看,民间工匠才懂真正的装潢。老史吃着冷盘,喝着苏打水,嘴巴里话还不停。他今晚有些紧张,紧张出这么多话来。这两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其实搬出北京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猜透她了,咽下一块西湖酥鱼,鱼肉在他的细脖子里下行的轨迹都依稀可见。

"搬到哪里去了?"晓鸥等西湖酥鱼着落到他胃里才问。

"我搬的地方太棒了,特别是对我这种野人,太适合了!两年里做了好多东西,你该看看我现在的木雕!"

他又夹起一块神仙鸡。这个清瘦的男人体内燃着一蓬鬼火,始终内耗着他,因此他总是急需用食物填塞进去做燃料。

"你记得那个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吗?"他在两次大肆咀嚼吞咽之间抽空问道。

怎么会不记得?晓鸥一生忘不了曾被迫参与过那种勾当。老史用那个勾当向她晓鸥证实了他的关爱。

"那家伙逼债逼得我北京没法待了。"他微笑着说,"工厂里剩下的几件东西,这王八蛋都想拉去抵债。其实那几件东西还轮得着他拉?早就有主了,只不过都没最后完工,所以暂时还搁在库房里。总领班来拉东西,那人家会答应?还债也得论资排辈儿,债主的大队人马长着呢,让你越南猴子来加塞儿?把他猴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解恨地笑笑。

"你欠他的一千万,最后怎么还的?"

"慢慢还呗。"老史慢吞吞地说着,从两排牙间抽出一根鸡骨头,打量了两秒钟,似乎这不规则的形状启迪了他雕刻某件作品的灵感。

"这人来逼债,陈小小更着急了吧?"

"那还用说。"他眼睛不清澈了,起了大雾。

"谁让你当时想出那么个馊主意去坑他?"

"我家大表弟挺够意思吧?一天都没敢拖,就把钱汇给你了。那时候大表弟还把我当成大老板、大富翁怕着,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现在他不怕你了?"

"现在他不知道我哪儿去了。"

"要不是我在大街上碰到你,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手机换了,也不通知一声。"

"我都不知道我哪儿去了。"他笑了笑,似乎是一种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在作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类那样笑。

晓鸥感到史奇澜有了个新秘密。所有赌徒都有秘密;对晓鸥来说,他们的嗜赌如狂本身就充满神秘性。

"他现在还追着你要债吗?"

"那个赌场领班?"他喝了口矿泉水,"当然追。"

"那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欠着他吧?"

"管他呢,只要不欠你就行啦。"

他又用这句话来唱小夜曲。这晚很奇怪,晓鸥喝了五年陈塔牌加饭酒,老史反而滴酒不沾。老史一定有个崭新的秘密,从巨大变更的生活中产生的秘密。

等晓鸥回到妈阁,老刘托人再托人,拐弯抹角才打听出老史的部分秘密。陈小小离开老史已有两年半了。从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开始向老史逼债的时候,陈小小就停止跟丈夫吵闹厮打,一天早晨,老史睁开眼,发现一张字条放在床头柜上。小小用她杂技演员的书法写下诀别信:"不要来找我们,想到我和孩子的时候,就听一听王子鸣的《伤心雨》,怀上豆豆前后的日子,我和你老听这支歌。"诀别是多情的,但不耽误她卷走史奇澜一生中最好的木雕和她私下积蓄的两百多万元。

小小消失之后,老史随着也从北京的朋友和熟人中消失了。一向二皮脸的史奇澜,第一次怕羞,连那么爱他、死心塌地跟他的陈小小都跑了,他真羞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北京残存着深不见底的穷街陋巷,多的是危房,那样的生态环境更适合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史,用他穷陋的风雅愤世嫉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