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13页)

晓鸥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的确不是好东西,确实不好惹,惹急了不好对付。

然后,段凯文低下头,悲愤屈辱地阅读那份契约。

老史的短信说:"远房表弟又赢了一百万!我开始加磅!"

晓鸥咬紧牙关,咬得眼珠都隐隐作痛。烂仔,人渣,不可救药的史奇澜。天生我才不中用……她心里恶毒咒骂连成串,回复已经打出来:"你用什么加磅,用陈小小和你儿子的买粮钱吗?"

"用我表弟给我的抽水啊!忘了?他赢了我能抽水一成!"老史回复道。

晓鸥抓紧时间回复:"要不要我通知陈小小和你儿子赶过去陪你玩?"

老史不回复了。大概赌台上吃紧,他顾不上理会晓鸥的尖酸。段凯文把契约往玻璃茶几上一拍。

"好吧,我签。"他从西装口袋拿出笔。

晓鸥看见他用的是普通签字笔。段从来不用奢侈品或过大的品牌。他的优秀之处不少,不是个俗物浊物。他的心情像是在签南京条约或天津或马关条约。同一个签名该到宏大浩远的项目合约上去着落。同样的签名一旦着落该启动多少入云的吊车,如海的混凝浆,如潮的农民工……是的,这个签名着落到纸上,多少年轻农夫们从苞谷地、从麦田稻田里走出来,爬上进城的火车。这个签名和其他同类签名一样,要对中国农村每天消失的村庄负责。

签了名的段总是战败国,话也不说就低着头急促地向门口走去。太屈辱了,没给他剩一点尊严。没尊严的人是没有礼节、没有风度可谈的,因此他不必告辞。晓鸥听见小会议室外段的某个随从叫喊:"段总!段总您去哪儿啊?"

段总急急如风地从会议室出去,谁都不认识似的。晓鸥拿起那张着落了两个人签名的契约。契约上说,如果欠款方在五个工作日之内不还清欠款,债权人可向当地法院起诉。这次的当地,是北京朝阳区,宏凯实业公司所在地。起诉将引起首都大大小小的媒体热议,四通八达天网恢恢的信息网络可以让段董事长一夜间降低多少诚信度?人格会打几折?为他开发项目贷款的银行会重新评估他,即将和正在雇佣他公司的大项目客户会重新审视他。不是没人对他好言相劝,劝他别玩"拖",有的呀,比如她梅晓鸥。

晓鸥坐在回三亚的车上给史奇澜写短信。连夜回三亚的决定是谈判结束后做的。她请司机喝了两杯咖啡,晚上八点钟启程,直趋三亚。写给老史的短信大致是强调她的提议,老史彻底戒赌,她梅晓鸥完全销债。假如老史和小小于心不忍,硬要抵偿几件紫檀或者黄花梨物事,她晓鸥会留做永远珍藏。

老史在越南玩兴正酣,半小时之后才回复她。他跟随表弟的加磅赢了,他手里现在有三十万了。晓鸥马上回复他,这都是新赌场的伎俩,以赢钱诱惑远房表弟这样的新客上钩,但离惨输已距离不远。老史在接下去的短信里告诉晓鸥,借她小姐的吉言,表弟又赢了,赢数已经高达三百四十万。

赢了钱的远房表弟就不"远房"了,老史亲热得一口一个"表弟"。老史是彻底废了。晓鸥的头靠在车座靠背上,看着高速路外浮动的海面。月光忽明忽暗,暗时的海便是一片不安起伏的黑色。夜里的大自然有些可怖,让人突然想到人跟它作对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征服、利用、奴化的自然铺天盖地,就在他们小小的车外。她的惧怕类似种族间的:一个自认为强势的、更具攻击力的种族对一个原始而逆来顺受的种族干了太多坏事,而此刻晓鸥作为强势种族的个体被放在无垠无限的弱势种族中,她有太多理由惧怕……尽管高速路上走着不少车,晓鸥还是莫名地怕。大海在酝酿海啸时,也是这样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