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梅吴娘把梅大榕的遗腹子生下来,跟接生婆要水喝,接生婆走出睡房,来到灶间,揭开沉重的木头锅盖,舀了一瓢滚水。她知道梅吴娘把她支开要做什么。一句谎话很金贵,值二十块大洋。梅吴娘让她撒了三次谎,只要生男就告诉梅家人是死胎。接生婆用谎言买了二十棵桑树,盖了一爿蚕房。就在她舀起一瓢滚水的时候,梅家公公、婆婆进来,推了接生婆一把。接生婆的头在滚水里漂洗一遭,爬起来连头发带头皮都熟了,一拉撕下一大把。梅家公公婆婆抢下被掐哑了的梅家孙子。

从此梅家多了个用小旦假嗓说话背书的梅亚农。梅亚农的声带给梅吴娘掐扁了。

一天梅亚农用假嗓子细声细气地念叨,下一个从门口出来的是仔是囡,假如是仔,他就赢了。梅吴娘从楼上小窗望下去,看见儿子跟四五个同学坐在廊檐下,盯着对门杂货店。此刻从杂货店出来个买灯油的后生,同学们哄了一声,恭喜梅亚农赢了。

又一天梅吴娘听见儿子的假嗓说,大家剥开十个茧赌雌赌雄,雌蛹比雄蛹多,赌雌的人就赢,反过来,就是赌雄的人赢。赢家得什么?得十个熟蛹吃。

那年梅亚农十二岁。梅吴娘卖了缫丝坊,带着儿女们到了上海虹口,投奔在那里做南货生意的娘家表兄。梅吴娘以为广东沿海地方刮赌风,到上海便避过风头了。到了上海她发现什么都能赌,赌马,赌狗,赌蟋蟀,孩子们用一把棒糖棍子,一沓洋画,一摞纸烟盒就在弄堂里赌。梅亚农赢了邻居男孩所有烟盒,假嗓子从弄堂一路响到家门口,戏台上小旦从后台一溜儿圆场唱到前台似的。梅吴娘已经等在门后,手里拿一根捅煤炉的通条。儿子脸蛋红亮气喘不匀地向母亲报喜,褂子前襟兜装满赢来的烟盒。全是赢的?全是!以后还去赢?当然!梅吴娘把炉子通条往自己手心一搁,一股青烟连同一股肉香蹿起。

梅亚农红脸蛋绿了,用假嗓子"老母!老母"地喊。

梅吴娘的右手仍然抓住炉子通条告诉儿子,怪只怪她这只手不好,不够快不够有力气,没在那个小赌鬼出娘胎时掐死他,只掐出个不男不女的嗓门来,代他跳海做水鬼的父亲来跟她梅吴娘讨债。

梅亚农的嗓子突然变了,变成低沉嘶哑的野兽嗓子。他用这条嗓子继续"老母老母"地喊,央求老母再去烧一烧炉子通条,往他手上来,是他的手的罪过;他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是他跳海的父亲的。

梅吴娘在突然变嗓的儿子面前慢慢松开炉子通条。几个月后,她养蚕缫丝的手便有了一张坚硬如核桃壳的手掌。皮肉变成了痂,直接结在骨头上。

以后梅亚农成了学校的楷模学生,门门功课前三名。

再以后梅亚农考上了北京的京师大学堂。

辛亥革命成功了,梅亚农在北方做了几任官,这个总统上来,那个总统下去,他在革职复职之间跌宕,终于弃官经商,官和生意从未做大,三代人算是衣食无忧,但有一条让梅吴娘最中意这个不得意的儿子,就是他从不沾赌。

梅晓鸥知道祖父母在北京东城的两间房还是曾祖父置下的。梅家一代代人都凡俗平庸,只把这个做过京官的祖先当传世光荣。

第二次看着卢晋桐断指的梅晓鸥心那么冷那么硬,就是梅吴娘附体。梅吴娘似乎明白男人在此刻要唱的苦肉计,干脆她替他们唱,把她自己的手掌制成一块核桃壳,这一唱就唱绝了。晓鸥冷眼旁观卢晋桐第二次对着自己的手指头举起刀,可她一动不动。她怕自己动;她一动就会夺过刀朝卢的脑壳剁:要剁就剁它。祸从它起,跟手指无关,那里面装着疯了的脑筋,输钱输疯了,想钱想疯了,祖祖辈辈把穷疯了的苦楚和屈辱通过祖祖辈辈的父精母血灌输下来,灌输在那脑壳里,渐渐形成一句暗语:发财要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