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其罪五十三 · 嫌怨(下)(第2/6页)

“……你们就不觉着邪门儿么?哎哎,大仙儿!啧,别睡啦!你起来说说,咱们招他惹他了?从前他对付咱们就算了,怎么眼下回来了,他还是对付咱们哪?”

说话的人是个坐在石头上的瘦子,一边说着,还一边拉起了靠在柳树下睡觉的另一人。

隔着水岸望去,姜越只见对侧柳荫下坐了三个松青色补子的人影,遥遥分辨衣饰,似乎是五品上下的文臣。

三人的脸被柳枝的荫翳拢住,瞧不清是谁。这时被那瘦子拉起的人身影一晃,已经不耐烦地打了那瘦子一脑瓜,声色低沉道:

“人家高高在上,才不记得咱是谁呢。睡你的觉罢,别自作多情——”

“嘘嘘,闭嘴!”坐在这人身边的高个子忽然警觉,低声招呼另两个,“有人来了,别睡了!赶紧起来!”

霎时柳树下青影微乱,三人慌忙拍袍起身。当先一个猛地捞起柳枝闯出荫蔽来,却立时再无遮掩地撞入了隔岸相望的姜越眼中——

这便是少年一别、时隔三年后,姜越再见到裴钧的第一眼。

不同于姜越久在塞外被大风烈日锻出的麦色肌肤与精健体格,那时初及弱冠的裴钧一身气色丰沛、身形俊逸,皎然于春日碧树下一立,无论气度还是容貌,俱可算作是京中俊俏公子一流的翘楚。加之素日往来于官中皇城,日不晒、雨不淋,他目所视者经科风颂,手所书者圣人学究,一容便仍似白玉一般,半分瑕色没有,同一身杀伐之气未散的姜越两相临池一较,几乎一个是柳叶条,一个是苦寒枝。

这一刻姜越几乎听闻自己胸腔中传来战鼓。他看向裴钧,一时竟忘了自己已在安平之境,袖下握拳的双手片息渗出薄汗,一容喜色未起,双脚已不可抑制地向前半步——

却也只是半步。

与此同时,对岸的裴钧放下拂枝的右手,长眉在碧叶掩映中斜斜挑起,看向姜越的淡目微讶,似乎是辨别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这岸边的小王爷是谁。接着他双目中的讶然便极快地流逝了,一张脸又再度被不无不可的神采填满,唇角也带起个不真不假的笑来,缓缓抬起手,遥遥对这二位亲王俯首作揖,继而便与同袍二人匆匆离去,全然没有任何流连。

姜越霎时举目去追,没待回过神来,已听身旁泰王在笑:“老七,他们这是记恨你啦。”

姜越一愣,忙问:“为何?”

“你不知道?”

泰王摇头看着他直觉可乐,神色颇有些长者审视少年人的玩味:“他们就是翰林的人哪。喏,你瞧打头那个模样最俊的,那是忠义侯的儿子——裴钧裴子羽。他就是被你停掉笔墨贴补的翰林采买。你啊……断了人财路了!”

在泰王低沉开怀的笑声中,姜越再度看向对岸游廊间远去的人影,于清风和煦间暗暗一惊,不由喃喃自问 :

“……他进的竟是翰林?”

如此一别,便是数月。

其间姜越亦有专程顺路径行翰林的时候,抑或借由公事赶往世宗阁的时候,可无论是再过长青池,还是再走游廊道,无论他是放慢步子、四下瞭眺,还是佯作侯人、左右盼顾,却都再也没有见过裴钧。

这方皇城总是如此小到小极、大到大极,有缘时偶一翻墙都能打到相恨,无缘处几经辗转却一面不得。

他忍不住要遣人去问——却不知遣何人、如何问;他经不住在夜里作想——却不懂为何想、可否想。

那个在御花园长青池畔轻易离开的松青色背影,时隔三年,似乎又在他心里再度扎根,生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巨树,让他忽地寻回了一丝与过去岁月的微妙联结,终于也有了分身处安闲之地的真切感。

而那些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在沙场上淡忘抑止的少年心事,那些他劝了自己千百次有悖人伦的不该和不可,一时又只因那人“竟入翰林”,就再度回溯——再度如顷刻骤起的山洪般,带着这三年以来他勉力遏制在神思之外的所有所有,猛烈地冲击回他封闭的心胸,甚至比三年前的一思一念都更为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