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十六(第3/5页)

  “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头,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将城西的宁王府赐与他居住,食禄三百万石,仆役七百,一应的器物早由府库司开了流水样的单子,送了过去。

  汤乾自护卫有功,擢为黄泉关副帅。八年平叛中,六翼将战功彪炳,除了方鉴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余五人分任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是扼守要冲的重臣,其副帅自然也是出众将才。

  汤乾自御前谢恩,正与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对视一眼。他们皆料到汤乾自必会被调出羽林军,安插到远离京畿的职缺上,却想不到是这样高的地位。汤乾自亡父曾是黄泉关参将,得此任命,身在秋叶的寡母想来十分欣慰。

  这时候有内臣上殿禀报,注辇公主已整妆完毕,请求觐见,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们西陆人嫁女儿的规矩是这样的,到了男家,只让新郎第一眼瞧见面容,而后便弃去皂纱,向宾朋夸耀新嫁娘美貌。”

  帝旭颔首。“当年皇后与朕大婚时,亦是如此。”

  文武百官闻言全都摒了声息,看丹墀下一道如蝶人影缓步走了上来。焚风如焰,一朵朵灼红的柘榴残花横空急来,扑打在她障面的十八重皂纱上,簌簌作响。

  褚仲旭与注辇公主紫簪结缡的那七年,正是他最艰难的七年。

  大婚次日他领军出征,此后常年戎马倥偬,紫簪曾取笑他道:“刺客来得倒比你勤快多了。”但也只是取笑,并非怨言。在那之前,因刺客惊吓,她小产过一次,亦受了几回伤。她成不了叱咤三军的奇女子,却抱有那样坚执豁达的勇气——世人皆对褚仲旭寄予厚望,称他为光复王,她不肯拖累于他。

  决战将近,紫簪在王府内遭人下了慢毒,发作时受了两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时未足二十四岁,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儿。临终前一日已认不得身边伺候的人,高热中喃喃呓语,女官俯身去听,才知道是唤着仲旭的名字,细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来时,仲旭在极北荒野上,天空中铅云汹涌无声,恍如万匹战马衔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尽头,便是后人传说血流漂杵的红药原战场,八年乱世的终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泪流不出来,都向胸臆里倒灌进去。多年来他力挽时局,所向披靡,马蹄下踏碎过多少血肉与野心,人皆将他奉为天之骄子,然而在乖戾的命运面前,他只是一颗微渺的尘芥。厌恨的,总要强加于他,钟爱的,却永远不能留存。

  他登基,从旭王变成了帝旭,帝座旁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裹在凤纹禕衣里的只是一面灵位,各色金玉锦绣团团围簇。

  为着他,一个女子该吃的苦,紫簪都咽尽了,最终连自己的性命与婴孩亦没能保全。他所能给她的,不过是几枚永远无人动用的皇后印玺,一道冗长谥号,与史册上数百枚冰冷如铁的字。终夜披阅奏折军报时,总还会有人蹑足上前来,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远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着那少女进了紫宸殿,一步步行来,虽是掩着重重皂纱不见面容,身姿却轻盈得几欲飞去。一式一样的皂纱与华贵衣裙,恍然是十七岁的紫簪新嫁,穿过荒漫岁月向他行来,纱障下红唇还噙着柔暖的笑,一如当年。

  少女并不旁顾,亦无彷徨,直向红毡尽头走去,步履轻软无声,只有皂纱纷拂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