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十五(第4/7页)

  他刚要答话,她却又踮起脚来,孩子气地两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还是别告诉我。”

  恰在此时,那朵火焰之花燃烧得愈发剧烈,灿烂至不可直视的程度,一阵山风急掠而过,却“扑”地熄灭了,飞散白烟里露出原本模样,是硕大淡青花朵,重瓣拢成碗盏形状,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花药。

  汤乾自瞥见缇兰鬓边足金打造的妆花,一瞬间醒悟过来——那就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震初,你说过会带我走。”缇兰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风里送来远处火焰噼啪跳荡的声音。

  “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他安抚地握着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语调却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许你并不情愿。”

  “何苦这样说。”他叹道。

  她还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与我之间会变成这样。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八成是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嫌,恨不得当包袱甩开了吧。”

  汤乾自一时语塞,记忆的河却已决了口,自遥远的年岁里奔流咆哮而来了。

  他们当年都还那样小,他年纪最大,十六岁,已负担着季昶与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没有可以倚靠的东西了。猩红的夜空里落着雨,火光冲天,连雨点也都是猩红的。新鲜的血肉溅在他脸上,渐渐迷了眼,但他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十一岁的季昶与六岁的缇兰,两个孩子颤抖着缩在一处。

  人都说他当年救了缇兰,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点不争气的怜悯之心。从来没有舍己护人的襟怀,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到处都是杀戮与阴谋,为了保全他自己与季昶,纵有一百个缇兰,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扬刀斩下。

  乱世的狂暴涡流中,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只能抱结成团。他与季昶,不过是被命运的绊索纠缠着难分难解,说是尽忠职守,心里却时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会儿是嫌我累赘的吧。”缇兰朝他仰着脸,顽皮笑道。

  他惊醒过来,斩截地说:“不是的。”

  缇兰却像是被这答案惊吓了,面上笑影渐渐褪去,显出一种凄凉的惊诧神情来。他刚要伸手去牵她,她却一转身走开了。

  那朵熄灭的缬罗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胀,凝冻在外的薄冰上细纹蛇行,喀嚓作响,竟带着漆黑的枝条颤动起来。僵持了片刻,洁白花苞顶端遽然裂开一线,火舌自内吐了出来,接着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着的花瓣粲然绽开,熊熊燃烧,放出炽烈的光与热。

  缇兰探手过去,摸着了花梗,不顾灼痛将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是顶讨厌被人骗的。”

  他自己觉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时候也才十六岁,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不愿被连累,还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她怀里笼着那一朵火焰,却还是背对着他,不肯转回来。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