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张彤禾

这本书里的两个核心人物吕清敏和伍春明,都从工厂基层车间升到了收入更好的工作。这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中国流动人口的状况?

我知道自己想写具有典型流动人口背景的年轻女性,敏和春明都符合要求:她们来自贫穷的农村家庭,她们都没上过高中或是大学,而且都是十几岁就出来到了城市。除此之外,我选中她们是因为她们开朗、好奇并且有趣。在渐渐了解她们之后,我认识到她们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过人之处——敏是勇气与韧性兼顾,春明则始终在追寻幸福和生命的意义。但她们的雄心和百折不挠的劲头是中国农民工普遍拥有的特质。

在报道书中内容的过程中,我读了许多中国和西方学者关于流动人口的学术研究。大多数材料我都没有放进书里来,但我感到安心的是,我所发掘的故事跟他们的研究发现能够吻合。我描写的许多都是农民工生活中的典型事例——比如春明差点被骗去卖淫,还有敏跟第一个老板吵架,才促使她跳槽另寻高就。

关于中国有许多故事可以写。为什么要关注外来打工者呢?

正如我在书中提到过的,这本书的起始有点源于日常工作:海外媒体,包括我就职的《华尔街日报》已经发表了一些关于中国工厂条件恶劣的稿子。他们倾向于将外出打工描绘成一种绝望的行动,工人们所得了了。我怀疑事情不止于此,也许情况并不是这么黑白分明。对一个来自农村的少年人来说,出门进城的经历可能跟我们美国人的体验大不相同。十六岁离开村庄,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到流水线上工作,头一次挣到钱,爱跟谁相好就跟谁好,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你跟家庭的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你的友谊会发生什么变化?你的世界观会怎么转变?我对这些问题都很好奇,我想其他的读者可能也一样。

尽管这些农民工生活在工厂这个有限的世界里,但他们的故事也是当代中国的微观写照。中国的生活变化非常迅速,每个社会阶层的人都生活在一个隔绝的宇宙中:必须得独自学习如何为工作竞争,创业,买房,开车,在一个跟他们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教育孩子。我的一个中国朋友在北京当律师,她读了敏的故事之后对我说,她觉得这也是她和她朋友圈的故事;尽管他们是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他们的生活也同样充满了起伏和戏剧性的变幻。“我觉得敏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和敏之间没有什么不同,”她对我说。“她的行为,想法和奋斗,都跟我们一样。”

这本书出版之后,全球经济下滑影响了中国的出口业,导致许多中国工厂关闭。工人们受到的打击严重吗?包括你写到的这些女性,还有整个农民工群体?

像东莞这样的加工业中心绝对受到了重创,业务下滑,工厂闲置,许多工人下岗回家。但这个体制弹性很大,超出你的想象。首先,农民工在乡村的老家起到了一个安全阀的作用——提供一个休息的地方,吃家里做的饭菜,看电视,打麻将,然后可以重新出发。有一些农民工已经又出来了,去了东莞之类的地方,另外一些人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些零活干。观察家和记者们经常会认为,如果情况没有朝他们所期望的变化,农民工肯定很快会起来抗议,但实际上,他们对经济下滑的反应跟其他所有事一样:灵活,实际,要求很低。20世纪90年代后期亚洲经济危机影响中国的时候,许多工人都回了家。但几年后经济复苏,他们又出来了。

我写到的这几位女性过得都不错,成功度过了经济衰退。敏最近的工资削减了百分之十五,但又跟公司签订了两年合约,这意味着,接下来几个月可能会比较清苦,但从长期来看,她的前景还不错。2009年初,她怀孕了,厂里给了她三个月的带薪假期,她回家结了婚,对象是一起打工的,她生了个女儿,然后回到东莞。她存够了钱,给父母在离村子较近的镇上买了套房子,她跟她丈夫买了辆二手别克车;她向我保证说她车开得很好。从这本书的结尾开始,春明已经换了四份工作,卖过史奴比尿布,人寿保险,还有人造革;她仍然在寻找她理想的工作,还有与之相配的理想男人。英语老师刘以霞仍然做着三份工作,要攒钱开家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