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3/13页)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敏带回家一件羽绒服,一盒主要成分为驴皮的传统中药,一个她工厂生产的Dooney & Bourke牌粉红色钱包,雀巢奶粉,饼干礼盒,两件男士正装衬衫,一个装满糖果的心形塑料盒,和一千块钱——她一个月的薪水,紧紧折成方形的一沓。她自己只带了手机,MP3播放器,还有一个化妆镜;其余的一切都是带给家人的礼物。这是2005年2月,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礼拜。

我们去广州的大巴几分钟就坐满了人。车窗上贴着告示:欢迎乘坐豪华大巴。因为近期发生乘客物品失窃事件,旅行中请勿睡着,提高警惕。大多数乘客听天由命,立刻就睡着了。公路两旁闪过一座又一座工厂,但敏的心思早已飞远了。“小时候,我们要走半个小时去上小学,”她对我说。“有些小孩住的远,得翻几座山才能到他们村。那时候有野猪还有狼。狼你看不到,但能听到它们叫。现在都听不到了。”

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每年这个时候,有四百五十万人返乡回城都要从这里经过。火车站前巨大的水泥广场被警戒线分割成了几个区域,到处都有警察,举着喇叭喊着指令,每个字都尖锐刺耳,含混不清。人们一进入中央大厅,就本能地开始奔跑:中国人对此早习以为常,知道什么都缺,一切都不够分。多亏了一个跟我们顺路的敏的表哥,给大家买到了座票,但我们也开始奔跑。我们在疯狂的人群里突围,终于挤上了7:32分开往武昌的过夜硬座快车。

火车上过的是集体生活,一开出车站,乘客们立刻表现得仿佛到家了一般。他们脱鞋脱西服,脱到只剩内衣为止;他们剥橘子嗑瓜子。手机时常响起,铃声欢快扰人:比如“生日快乐”,“迪克西”之类。走道那边有个男人,往座位底下铺上报纸,然后蜷身缩进那个狭小的空间,只剩小腿露在外面。乘客挤在走道里,蹲在卫生间隔壁的水槽上,窝在两节车厢之间的空隙间,穿着暗色衣服,一排一排蹲着,像是电话线上栖着一串乌鸦。

铁皮小车疾驰而过,每隔几分钟就逼得人群重新排列位置。小车卖鸡腿、温啤酒,还有串烤热狗肠。售货员喊着:热牛奶,热牛奶,有益健康。有钱人才会在火车上购买食物。大多数人都自带——白煮鸡蛋,华夫饼干,还有盛满绿茶的旅行杯,里面液体混浊,看起来几乎要长海藻。10:45分,来了个打扫卫生的。我们上车才三个小时,她面前的垃圾却堆积如山,有花生壳,橙子皮,空塑料瓶。这世界上没人能比中国的旅客更快地生产垃圾。

对敏而言,时间过得太慢。这只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长途旅行。她望望窗外;看看表;玩弄手机。她每隔几分钟就跟我汇报——我们还有九个小时才到——直到我让她闭嘴为止。她打开了那个饼干礼盒,吃了几块——“没事的,”她安慰我说,“还有很多呢”——然后就消失不见,去看她的表哥了。她回来的时候,带了块玻璃纸包装的盐焗鸡翅和一些消息:小偷最爱玩的把戏是用一个“捡来的”皮夹子吸引乘客的注意力,趁其不备偷他的包。

午夜刚过,我的手机收到短信,欢迎来到湖北,敏的老家。我们勉强睡着了。凌晨三点,走道对面的一家人突然醒了,就像弹簧突然跳起,开始大声谈笑,声音传遍车厢,仿佛正是下午时分。6:57分,我们到站了,跟敏的表哥道别,坐大巴回家。

10:12分,大巴过了长江,敏突然醒来。公路上每经过一个城镇,她都会把名字念出来:黄石,梅川,黄梅。“我们快到了,”她说,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