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六 方与圆(第4/13页)

九点一刻,他打断了自己的讲课,唱了几个小节的流行歌曲。教训: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乐在其中,就要表达出来。九点半,一个学生举手回答问题,这也是第一次有人敢主动举手。十点一刻,这堂课提早几分钟结束,刘校长回到教室做最后一段励志演说。“告诉自己,你们要和白领班融为一体,”他对学生说。“你们和街上其他的那些人不一样。”

这是我见过的最诡异而混乱的观点,它把个体的重要和僵化的新潮思维结合在一起:紫色代表神秘。这启示很现代——表达自己,要自信——但随之而来的又不忘传统的训示——你会把全家提高一个档次。连历史也在东莞的教室里被牵强地带上了一笔。能指望一个十七岁的打工女孩,从蒋介石淹没日军、淹死几十万同胞这事里学到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新的规则很快聚积起来。倒茶的时候,茶杯要七分满。紫色的眼影适合所有的亚洲女性。追求成功,三分靠知识,七分靠人情。左手拿电话听筒,右手拨电话号码。笑的时候,嘴巴要张开,不露齿,嘴唇放平,嘴角稍稍上抬。午休的时候,不要平躺在椅子或者桌子上。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都需要指导;有时候这种课感觉就像火星人要伪装成地球人而上的速成班。不过历史的英雄们一成不变,蒋介石和毛泽东引领全军,把希特勒遥遥甩在第三位。希特勒的价值在于口才;纳粹头头是个精彩的演说家。这是礼仪课,不是历史课。

但我也注意到:学生们并没有睡着。她们看上去也没有觉得无聊。两个小时的课,中间没有人离开教室上洗手间;她们怕一离开就漏掉些什么。一直以来,教育这些女孩的老师和课本,本身早已同现代世界脱节。她们背下一大坨食古不化的规则,励志教条和儒家箴言。但她们却懂得只吸取她们需要的东西。很久之后,我才领会到她们早已掌握的核心原则:如果你的言行举止都像比你阶层更高的人,你就会成为那种人。

第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孩穿工作服来上学。

我头一次来学校,和付老师同乘一辆出租车回东莞。这只是他教过的第二节课——第一节课在当天上午。他的教学资料大部分来源于互联网。付老师是东莞教育思潮的典型:在工作中学习。他当时还在上大四,但已经早早结束课程出来工作了;就像东莞市里的所有人一样,他的生活是快进模式。他的专业是人力资源管理,他的偶像是个每节课收费一千两百元的台湾管理大师。我很奇怪这些东西如何能跟他的另一个偶像毛泽东相提并论。

我问付老师他来东莞多长时间了。

“今天几号?”

“3月29号。”

“那我来这里二十二天了,”他说。

出租车在黑暗的高速公路上加速行驶,他告诉我一件刚来这个城市看到的事情。十字路口,一辆小轿车闯红灯离去;不远处,付老师看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他认为两件事情肯定有关联,而且他应当将这个信息告诉某个人,但他不知道应该告诉谁。“也许,和我一样,这个人在这里没有家人,”关于这个骑摩托车的身亡者,他揣测道。“可能很久以后,他的家人才会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停在一幢房子前,付老师和另外四位老师一起住在其中的一间公寓。农村来的人很少会说“你好”或者“再见”,即使生活在这个城市看起来还没有改变这个习惯。他说了在东莞的人分手时常常互相嘱咐的一句话:“在外面要小心。”

在东莞上学往往环境简陋。教室斑驳又昏暗,深受停电的困扰,脏兮兮的旧电脑,看起来像是考古的出土物。学生们穷,又没上过几天学,甚至他们的老师也要为自己浓浓的乡村口音而抱歉。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没有像样的学历;许多人,像邓老师一样,拖着一连串失败事业的轨迹。但即便这样,他们也是具有革新精神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