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平顶吉米的星期天

第二十八章 我们会留个位子给你

吉米星期天早上是在阵阵遥远的鼓声中醒来的。

不是酒吧舞厅里头穿鼻环的摇滚乐团那种刺耳的铿铿锵锵,而是某种更低沉、更稳重的来自驻扎在远方的军营的隆隆鼓声。然后他突然听到一声法国号走调的哀鸣;依然来自远方,随着晨间的空气传送过十条十二条街,倏然出现,随即飘然消逝。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着窗外传来的周日早晨特有的那种宜人的窸窣声响。他瞅了一眼那扇小窗,拉上的窗帘几乎抵挡不住外头那灿烂耀眼的金光,明白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美好的周日早晨。他听到屋檐下传来鸽子的咕咕声以及几声来自街上的零星狗吠。一辆车的车门刷一声让人拉开了,再砰一声关上了;他等着听到接下来的引擎启动声,但那声响却迟迟不来。然后窗外再度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依然低沉依然遥远,却比刚才更坚定、更有自信了些。

他转头瞄了一眼床头小桌上的闹钟:十一点。他上回睡到这么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他甚至不记得了。好多年了吧,说不定十年都有了。然后他想起了过去几天的忙乱,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感。他想起了那种感觉。他感觉凯蒂的棺材像电梯似的,在他体内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然后是昨晚,当他手里握着一把枪,醉倒在客厅沙发上的时候,老雷伊·哈里斯和大卫·波以尔竟然悄然来访。他俩坐在那辆弥漫着浓浓的苹果味的车子里,回过头隔着后窗玻璃频频对他挥手。就在那辆车沿着加农街往前加速离去时,凯蒂的后脑勺突然出现在两人中间;凯蒂始终不曾回头,而老雷伊和大卫则兴高采烈地拼命挥手,咧嘴笑得像两个傻子似的。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感觉掌心传来手枪沉甸甸的重量,感觉那重量不住搔弄着他。他闻到了机油的味道,脑子里突然浮现将枪管往嘴里一塞的念头。

守灵会是一场噩梦。晚上八点,前来吊唁的亲友差不多全都到齐了的时候,瑟莱丝突然冲进会场,扑在吉米身上,用拳头捶打他,嘴里不停地尖叫着“凶手”。“你至少还有她的尸体!”她厉声叫道,“而我呢?我有什么?他在哪里,吉米?他在哪里?”布鲁斯·瑞德和他几个儿子赶紧上前抓住她,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会场,瑟莱丝仍拼尽全身气力死命高喊着:“凶手!他是凶手!他谋杀了我的丈夫!凶手!”

凶手。

然后是正式葬礼。然后是墓园里的下葬仪式。吉米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工人把凯蒂的棺材缓缓地放进墓穴里,然后一铲一铲洒下沙土与砾石。沙土与砾石渐渐成堆,他的宝贝离他愈来愈远,渐渐消失,仿佛她从来不曾活过似的。

这一切一切的重量终于在昨晚袭上他的心头,深深地渗进了他的骨髓里,凯蒂的棺材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到了他把枪扔进抽屉里、拖着脚步把自己沉重的身躯往床上摔去时,他感觉自己动弹不得,仿佛死亡已然将他的骨髓吞噬殆尽,仿佛他全身的血液已然凝结成块。

老天,他想,我从来不曾感到如此疲倦过。他好累,好累好累,他感到无尽的悲伤,感到自己一无是处,感到彻骨的孤单。那些错误那些愤怒那些苦涩无比的哀伤。那些甩不掉、抛不开的沉重罪孽。他好累。老天,求你不要再插手,求你就让我静静地死去吧。然后我就不会再犯错不会再感到如此疲倦,然后我就不必再背负我的天性我的爱恨。拿去吧,通通都拿去吧,因为我已经疲倦得无以为继了。

安娜贝丝曾经试图了解这份沉沉地压在他心头的罪恶感与自我憎恨。但她不可能懂的。因为她不曾亲手扣下扳机。

而现在,他一觉睡到了十一点。足足十二小时的沉睡。他甚至不曾听到安娜贝丝起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