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亢龙有悔(第2/4页)

他想起了刚刚学语的妹妹,见到他来,便扬着一双圆鼓鼓的小手发笑。那手掌有上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他尽日锲而不舍的努力教诲,那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的吐出了“哥哥”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用来喊他的。以至于到了今日,他听到这两字,就会想到一阵乳香,心中仍然会像当日那样,因为悸动而想流泪。

他想起了大自己七岁的表兄顾逢恩,那个乳名叫做“儒”的年轻人,是他把自己第一次抱上马,并且亲执马缰,二人一马在南山的茸茸绿草间缓缓穿行。他伏在马鬃上问:“法哥哥去了哪里?”表兄回答:“他随父亲去了长州,日后一样做大将军,来保卫殿下。”他低下头想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表兄笑道:“我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殿下察我政绩,如果清良,殿下便可以留我在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他关心的地方并不在此,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的回答:“我不走。”

他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有没有弄疼了你?”那个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良好的美德。那一刻,他真的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不是曾经不顾一切的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在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崩塌,金瓯销融,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把它看做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周午遣人入室为定权扎裹伤口,却没有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一句。定权只是冷淡的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遂徐徐劝解他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便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费无度,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