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将军白发(第3/4页)

定权已有四五年未与国舅谋面,此刻上下打量,只觉他较自己记忆中已老了许多。顾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颇为漂亮,先帝曾有戏言道:“芝兰玉树,皆出其庭。”定权的容貌便有六七分像母舅的样子,是以顾思林将兵,未免清俊有余,威武不足。当时他以带刀散骑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见他面容俊雅,又出身戚族,不过面上碍着他是宰辅之子,宁王郎舅,心内却多有轻慢,背后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马上潘安”。如今虽仍在马上,却是安仁已老,眼中面上,颇现风霜。定权心下悲伤,却不动声色,向二王下令道:“请将军策马入太庙。”二王遂行军令,将顾思林带来的军士安排在城外,自领着四卫簇拥着太子辇驾和将军车骑进城去了。一干官员见太子起驾,也纷纷随后。一时间浩浩汤汤,金鞍锦鞯,紫袍玉带,充塞御道,两旁百姓夹道,也只觉得天朝威严,国家盛典,振奋不已。

垂拱城门外的献俘之仪在前日便由有司铺排妥当,城上设皇帝御座,城下设大将军位次,以下文东武西相对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后就位,奏乐鸣鞭,鞠躬拜兴。奏凯典仪结束后,再行宣露布献俘式。由刑书杜蘅上奏皇帝,交战俘于刑官。顷刻后,便有敕旨自垂拱门上下达,命开释战俘,赐其中国衣冠,暂由理藩院看顾。同时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顾思林上报的有功将士无一遗漏,众人再次舞蹈拜谢如仪。如此繁文缛节,直折腾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着在城门驰道,明堂太庙之间辗转,光衣服就换了几遭,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得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便也顾不得礼节,放口大啖有暇,还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时除了齐赵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已齐聚,众人宴前已更换了常服,因顾思林尚有枢部尚书职,只穿着寻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因加恩腰束玉带,下佩玉鱼。皇帝此刻见了,指着顾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大司马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权答应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将军辛苦,我敬将军一杯。”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又道:“谢殿下。”方将卮酒饮尽。众臣见太子带头,便也一盅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便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团,又是一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世气象。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分酒量,此时也不由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见状,遂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扶持,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宫室,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塌上躺倒,为他卸去了簪缨鞋袜,便按王慎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余下甥舅二人在阁中。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由难过,静立良久,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察看他容颜打扮,心中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道:“听说你爹爹打了你?”定权点头道:“有些缘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贴贴了。”顾思林摇头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二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奋力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如何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勿做此不详之言。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一般,起身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登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僭越了。”定权摇头道:“自母亲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只得折身回到了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