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瀑谷(第2/8页)

是的,瀑谷省三郎不管怎样总算好端端活了下来。既然活下来,那么就必须为日后活下去开动脑筋。

无其他事可干,他就跟往日熟人打招呼,组成一个小小的爵士乐队,开始在美军基地巡回演奏。他利用天生善于交游的长处,同喜欢爵士乐的美军少校俨然成了朋友。少校是新泽西州出生的澳大利亚裔美国人,在单簧管上面他本事也相当了得,由于在供给部工作,可以将大凡需要的唱片随便从本国搞来。一有空闲时间两人就一起演奏。他跑到少校宿舍,边喝啤酒边听鲍比·哈肯特、杰克·蒂加登、本尼·古德曼等欢快的爵士乐唱片,拼命复制乐章。少校为他弄来了当时难以弄到的食品、牛奶和酒,要多少有多少。瀑谷省三郎心想,时代也并不坏么。

他结婚是昭和二十二年的事。对象是母亲方面一个远亲的女儿。一天上街突然碰上,边喝茶边打听亲戚的消息,谈了一些往事。之后两人开始来往,不久便水到渠成地——据推测大概是女方怀孕的缘故——一起生活起来。

至少托尼瀑谷从父亲口中是这样听来的。瀑谷省三郎爱妻子爱到什么程度,托尼瀑谷无由得知。据父亲说她是个漂亮文静的姑娘,但身体不是很好。

结婚第二年生了个男孩。孩子出生三天后母亲死了。一下子死了,一下子火化了。死得非常安静,干脆利落,堪称痛苦的痛苦也没有,倏然消失一般死了,就好像有人转去后面悄然关掉了开关。

瀑谷省三郎自己也不清楚对此究竟有怎样的感受。这方面的感情他不熟悉,觉得似乎有什么平板板的圆盘样的东西突然进入胸口,至于那是怎样一种物体、为什么在那里,他全然摸不着头脑。反正那东西一直在那里不动,阻止他更深地思考什么。这么着,瀑谷省三郎那以后一个星期几乎什么也没考虑,甚至放在医院里的小孩也没想起。

少校设身处地地安慰他。两人天天在基地酒吧喝酒。“好么,你要坚强些才行,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少校极力劝他。他不知道少校到底说的什么,但还是默默点头,对方的好意他还是能理解的。随后少校忽然想起似的提出,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给孩子取个名字好了。是的,想来瀑谷省三郎连孩子的名字都还没取。

少校说就把自己的教名托尼作孩子的名字好了。托尼这个名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日本孩儿的名字,但名字像不像这个疑问压根儿就没出现在少校脑海中。回到家后,瀑谷省三郎把“瀑谷托尼”这一名字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一连看了几天。瀑谷托尼,不坏不坏,瀑谷省三郎想道。往后美国时代恐怕要持续一段时间,给儿子取个美式名字凡事或许方便。

然而,由于取了这么个名字,孩子在学校里被嘲笑为混血儿,一道出名字对方就露出莫名其妙或不无厌恶的神情。很多人都认为那类似恶作剧,甚至有人为之恼火。

也是由于这个关系,托尼瀑谷彻底成了自闭性少年,没有像样的朋友。但他并不以此为苦。一人独处对他来说是极为自然的事,进一步说来,甚至是人生的某种前提。从懂事时起,父亲就不时领乐队去外地演奏,年幼时他由上门的保姆照料。但小学一上高年级,他便凡事都一个人处理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锁门、一个人睡觉。也不觉得有多么寂寞。较之让别人这个那个一一照料,倒不如自己动手快活得多。瀑谷省三郎在妻子死后,不知为什么再没结婚。固然一如既往地结交众多女友,但把谁领进家门那样的事则一次也没有过。看样子他也和儿子一样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父子关系也不像别人由此想象的那般疏远。不过,由于两人差不多同样深深地沉浸在习以为常的孤独世界中,双方都无意主动敞开心扉,也没觉出有那个必要。瀑谷省三郎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托尼瀑谷也不适合做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