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瞿 莉

严格和瞿莉严肃地谈了一次。严格年轻时认为,判断夫妻吵架的大小,以其激烈的程度为标准。小声,还是大声;吵,还是骂;是就事论事,还是从这件事扯到了另一件事,从现在回到了过去,将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全抖搂了出来;或从个别说到一般,从一件事推翻整体;又由骂到打、踹、撕、抓、咬,最后一句血淋淋的话是:

“操你娘,离婚!”

严格年轻时,也和瞿莉这么吵过。瞿莉年轻时文静,但文静是平日,吵起架来,并不违反吵架的规律。严格发现,不仅严格,周围的朋友,都这么吵。严格过了四十岁才知道,这么吵架,这么判断,由这么判断,引出这么吵架,太没有技术含量了。真正的激烈,往往不在表面;骂、打、踹、撕、抓、咬,吵完后,竟想不起为什么撕咬;待过了这个阶段,遇事不吵了,开始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地讨论这事,分析这事;越分析越深入;越分析越让人心惊;谈而不是吵,出现的结果往往更激烈。大海的表面风平浪静,海水的底部,却汹涌着涡流和潜流。谁的私生活中,没有些涡流和潜流呢?表面的激烈是含混的,冷静地分析往往有具体目的。这时吵架就不为吵架,为了吵架后的结果和目的。激烈是感性的,冷静是有用心的;人在世界上一用心,事情就深入和复杂了;或者,事情就变了。这个人在用心生活,证明他已经从不用心的阶段走过来了。有所用心和无所用心,有所为和有所不为,二者有天壤之别。

严格和瞿莉现在的吵架,又与刚才两种状态不同。既过了表面激烈的阶段,又过了表面平静的阶段;二者过后,成了二者的混淆;大海的表面和底部,都蕴涵其中。这下就整体了。瞿莉激动起来,也骂,但已经不踹、撕、抓、咬了。但她过去踹、撕、抓、咬时,只为二人的感情,闻知严格在外边有了女人,或有了新女人,开始大吵大闹;现在不这么闹了,开始用心了,开始有目的了,开始在背后搞活动了。八年来,不知不觉,从严格公司切走了五千万。切走钱还是小事,她还联手那个出车祸的副总,拍了那些录像。严格原以为那些录像是那个副手干的,为了将来控制严格;但他出车祸死了;这个车祸出得何等好哇。这时严格想起六年前,严格陪贾主任在北戴河海边散步;散着散着,贾主任突然自言自语:“死几个人就好了。”当时还很吃惊,现在完全理解了。这个副手本来想害严格,谁知竟帮了严格。但严格万万没想到,这个副手的背后,还有瞿莉。瞿莉,是睡在自己身边的老婆。老婆如今仍跟他闹,仍闹他在外边搞女人;谁知背后还有不闹的,在切他的钱,在拍他们关键时候的录像。这是她现在闹和以前闹的区别。或者,这干脆超出了夫妻吵架,当然也就超越了过去两种吵架的范畴。或者,她将这两种状态运用得游刃有余,用激烈的一面,掩盖冷静的一面;用当面,掩盖背后;用夫妻关系,掩盖两人的利益关系。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严格重演一遍生活是假的,原来她去那里调查也是假的。甚至,连她有病也是假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关键时候,她坏了严格的事。严格和贾主任和老蔺的生意,本来就要做成了;谁知家里来了贼,将瞿莉的手包偷走了;一个手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包里,也有一个同样的U盘。这U盘一丢,使整个事情又变了。贼可恶,搅乱了严格的阵脚;但贼后边谁是贼呢?就是他的老婆瞿莉。从丢U盘到现在,六天过去了,U盘还没有找到。“智者千虑调查所”的老邢告诉他,贼本来找着了,但手包并不在他手里,又落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贼也找到了,但包也不在他手里,好像还在前一个贼手里。严格一方面怪老邢这邯郸人有些笨,能找到贼,却弄不准东西在谁手里;见老邢头一面时,对他的判断还是对的;同时明白,这个U盘,把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一件事,已经变成了另一件事;另一方面也开始焦虑,因为贾主任给他规定的期限是十天。为什么是十天呢?严格也搞不懂。但知道十天有十天的道理。从严格的角度,也是早比晚好;早一天拿到U盘,严格就能早一天起死回生;时间不等人。事情是由瞿莉引起的,但自丢了U盘,瞿莉却显得若无其事。严格一开始认为瞿莉不怕同归于尽,今天又发现,自己又上瞿莉的当了。瞿莉过去是用激烈掩盖冷静,这次杀了个回马枪,原来在用冷静掩盖激烈。像瞿莉背后搞他一样,严格背后也控制着瞿莉,通过他的司机小白,控制着瞿莉的司机老温,掌握着瞿莉的一举一动。今天早起,小白悄悄告诉他,老温告诉小白,瞿莉昨天晚上,让老温给她买一张去上海的机票;并嘱咐老温,不要告诉任何人;严格便知道瞿莉表面若无其事,背地里,也在等严格找这个U盘。看六天还没找到,以为找不到了,她要溜了;或改了别的主意。知她要走,严格却不打算放瞿莉走。因为他跟瞿莉之间,也有一笔生意要做呢;这笔生意,也等着这个U盘的下落。就是没有这笔生意,瞿莉现在也不宜离开北京。一是怕她节外生枝,二是等这盘找到,除了与瞿莉做生意,他还准备跟她算总账呢。现在急着找U盘,顾不上别的;等这事完了,还要坐下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冷静地把事情重捋一遍;她能切钱和拍摄,还不定干过些啥别的呢。并不是怕瞿莉离开北京,到了上海,与她不好联系,而是担心她去了上海之后,又会去别的地方;或干脆逃了,那时就不好找了。找一个包都这么难,别说找老婆了。这些天光顾找包了。人跑了,就无法跟她算总账了。而瞿莉待在北京,他通过小白,小白通过老温,就能控制瞿莉。于是不顾出卖小白和老温,径直走到瞿莉卧室,明确告诉她,不准瞿莉去上海,不许离开北京。瞿莉先是一惊,明白自己被司机出卖了,但也没有大惊;本来正在梳头,放下梳子,点了一支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