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严 格

老蔺与严格又见了一面。这次两人没吃海鲜,也没吃涮肉,在“老家粥棚”,每人喝了一碗粥。严格喝了一碗凉粥,银耳莲子粥;老蔺喝了一碗热粥,鱼翅粥,老蔺喝的,还是跟肉有牵连。一碗热粥喝下来,老蔺喝得风平浪静;那么烫嘴的粥,老蔺没喝出汗;严格喝的是凉粥,一碗粥喝下来,却出了一头汗。他不知道这次见面是福是祸。自上次见面,严格与老蔺摊牌,由他和女歌星的照片,到拿出一U盘;向老蔺摊牌,就是向贾主任摊牌;五天过去,没有动静。严格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摊牌不是为了决裂,而是为了修补已断的裂缝;这是严格摊牌,和其他人摊牌的不同。别人摊牌是为了断裂,严格摊牌是为了修补。但五天过去了,贾主任和老蔺那里没有动静。严格再一次体会到,在他和贾主任的关系上,不但发展朋友关系,严格是被动的;就是在朋友关系的断裂上,断裂到何种程度,能不能回头修补,严格也做不了主。严格想修补,贾主任也想修补,这裂缝就能修补;严格想修补,贾主任想断裂,这修补就成了断裂。接着又体会到,有钱人,在有权人面前,也就是只“鸡”;就像“性”在钱面前一样,不是人在找“性”,而是“性”脱了裤子找不到人。当然,彻底断裂,对谁都没有好处;严格的船翻了,贾主任的船也不会平稳,说不定会同归于尽;如果断裂为了同归于尽,这断裂就成了赌气;赌气导致的结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又是严格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严格认识不到这一点,仅是傻有钱,贾主任也不会和他交这么长时间的朋友。问题是,有钱人如今成了穷光蛋;由身价十几个亿,变成了负债累累;严格已经不是过去的严格,这才出此下策,用了威胁的手段。威胁本身也是赌气,也没有技术含量。更大的问题是,他除了用这没有技术含量的低劣的手段,也没有别的出路。自己本不是这样的人,我本有义,皆是情势使之然,使自己与贾主任的交往,质量降低了,品种降低了,由繁花似锦,变成了一地鸡毛。两人都不是过去的两人了。严格喜欢的,还是十五年前,自个儿去朋友处借钱,又给贾处长送去,贾处长拉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的场面。那情形,才叫朋友。两人也是从感人的场面开头,经过诸多演变,成了今天这种局面。如果仅是两人的关系,断裂还是修补,严格也不会在意;问题是,严格如今的命运,就攥在贾主任手里;是恢复成过去的有钱人,或是彻底变成穷光蛋;是仍待在上流社会,或是进监狱;直到是死是活,都在贾主任的转念之间。但是,事情的性质不是这样的。严格由一个有钱人,变得如此倒霉,如果是严格一个人造成的话,严格不会怪别人;问题是,其中有一大半原因,要怪贾主任。酿成后果,又见死不救;如果说这事情中有小人的话,贾主任首先是个小人,然后把严格逼成了小人。严格船翻时,把贾主任也拉下船,不仅为了他见死不救,而是因为他也是个小人。这就不是事情本身的事了。五天来,严格思前想后,也没理出个头绪。他也知道,想也没用;一切还看贾主任怎么想。第五天下午,他突然接到老蔺一个短信:晚六点半,老家粥棚见。没打电话,就发了一个短信;用的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命令的口气;又让严格撮火。但严格身在险境,有求于人,又不敢不来。严格来时,做好了两种思想准备:一,贾主任回心转意,帮他;二,与严格反摊牌,趁着这件事,落井下石,彻底将严格置于死地。大家已经撕破了脸,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将事情这么拖下去,任其发展,也不是贾主任这个老男人的性格。严格闻过他的尿。老蔺在这点上与贾主任相似,但又不相似。贾主任遇事态度分明;起码会对老蔺分明;但这态度转到老蔺手来,又变得没态度;一个短信,面无表情,让严格摸不清老蔺的意思;摸不清老蔺的意思,就等于摸不清贾主任的意思。越是摸不清意思,严格对他们的态度越没底,接到这短信,顾不上追究这态度,只好乖乖前来喝粥。这时严格又有些伤感,早年虽然贫困,但不用经历这么多风险;经历风险倒没啥,不用跟这么多凶险的人打交道;时时处处,要看凶险的脸色。无非凶险的脸色,有时以笑脸出现。劳动人民虽然愚不可及,但也没这么多花花肠子,没这么多凶险的心眼;让他们有,他们也没有;想有,也不知哪块地里能长出来。本来自己是头羊啊,怎么一不留神,就误闯到狼群里了呢?如果当初自己考不上大学,还在湖南农村种稻子;虽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其筋骨,但也不苦其心志;娶个贤良的妇女,生一到两个孩子;日子虽苦些,倒也其乐融融。为何其乐融融?因为你不知道那么多。都是上一个大学,害了自己。这么思前想后,胡思乱想,除了感叹人生和命运未可料定,对挽救他目前的处境,毫无帮助。由于忐忑不安,心中燥热,喝一碗凉粥,也喝出一头汗。严格为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老蔺看他出汗,“噗啼”笑了;喝完热粥,心平气和地给严格递上一张餐巾纸,示意他擦汗。这就等于嘲笑严格了。严格想恼,从大局计,又压在心里。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老蔺打了一个饱嗝,这时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