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入江的记忆中只留下映翔的面影,玉岭的风景已经淡薄了。

入江一想到明天就要去玉岭,种种的回忆一个接一个浮上脑际。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要天亮的时候,好容易才打了个盹。但这也是很短的时间,很快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周先生九点半上您那儿去,在这之前,请您吃完早饭。”

电话里出来的声音是熟悉的翻译的日本话。这些日本话仍然是那样简单明了、段落分明。它清楚地告诉入江: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出现的事情已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现在他已五十岁,在上海的旅馆里迎接早晨。

“我明白了我做好准备等他。”入江回答说。

果然如预想的那样,尽管同坐在一辆车子里,周扶景还是很少说话。

“您特意陪我到玉岭这样偏僻的地方去,实在对不起。”

入江对周扶景表示感谢说。

“不,不是特意的。”周扶景坦率地回答说:“我是利用假日到玉岭前面一点的地方去。说实在的,平常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是坐不上这样小车的今天坐上这样的车子,完全是沾您的光。是您给我帮了很大的忙。”

“是嘛”入江笑着望着对方。但是周扶景精悍的侧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谈话到此就中断了。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这次周扶景主动搭话说:“听说您要看玉岭的佛像。您对玉岭佛像的哪一点感兴趣呀?”

这好似是一般客套的问话。但他的声音有点激动,可以看出不是表面的应酬话。看来周扶景是真的想了解这个问题。

周扶景生得瘦,但令人感到浑身是劲。跟他坐在一起,每当膝头相碰的时候,入江意识到对方很有劲。

入江感到有一种威严的压力,不敢随便地回答。尽管他提醒自己,这不是事务性的、枯燥无味的谈话,但他还是把前些天通过醒译跟官员说的话,作了更认真的说明。

这么说,您是想重新认识人民群众的信仰的力量吗?”

周扶景听了入江的说明后,又提出了问题。像用词虽然很客气,但这种追问是很严厉的。

并不是说信仰,而是说平民的有限的能量朝什么方向发展,它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就是说,它并没有受到宫廷或富豪的保护。尽管在技术还不洗练,但应当说是朴素的美的艺术,土生土长的艺术我想对这样的艺术给予评价。”

入江由于长期不说中国话了,词汇很贫乏。要想深入地说明这样的问题,当然是困难的。

对于入江往往不知如何用词的回答,周扶景好象很同情。他反复地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过,入江感到对方这时是在静静地观察自己。

对于去玉岭得到批准,入江之所以感到意外,也由于他的脑子里认为去那儿交通不便。但现在他了解到已有新的公路直通瑞店庄。

“怎么样,这条公路不错吧。这是七年前修成的,还这么纹丝不动哩。”年轻的司机骄傲地这么说。

入江跟这个爱说话的司机说了许多话。周扶景也不时地插进来说几句,但话都很短。

当入江谈到二十五年前在玉岭看到的“点朱”的仪式的时候,周扶景鄙视地说:“那是很无聊的事,现在当然不搞了。搭起那么大的望楼,简直是浪费资材。而且封建时代搞迷信活动,目的是使人民在政治上愚昧。”

入江想起了周扶景是交通机构资材部门的技术人员。

他内心里暗暗地说道:“看来还是彼此的工作性质不同啊!”

周扶景虽然是个很少说话、不善交际的人,但入江却不由得对他抱有好感。这也许是由于他的身上蕴藏着一种强韧的力量。

入江曾看到李映翔毫无畏惧地登上高耸的望楼,眼中涌出了热泪,这一定也是对强韧的力量所产生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