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奔逃(第2/2页)

那天晌午,我来到了马德里——在我心目中,这是全世界最优雅的城市。我打算在这儿待两三天。十年前,我曾在马德里求学。现在路过这儿,何不趁着这个机会重温旧梦呢?如今我只是一个观光客,自由自在,身上有点钱。然而,这时的我刚经历过一桩重大的事件——我的印度之旅在二十四小时前才刚刚结束。我不该进行这趟旅程,它把我的人生切割成两半。“到了欧洲,记得马上给我写封信,”一位印度朋友叮咛我,“趁着记忆犹新,把你对印度的印象告诉我吧。”在这封信中我到底写些什么,如今我早就忘掉了,只记得当时我的情绪非常激动,写起信来,语无伦次,东拉西扯。然而,就像我以印度为题材写的其他文章,它并不能驱除我内心中的梦魇。

在德里的最后一个星期,有一天,我和朋友到布料店逛逛。如今抵达马德里,我在行囊中找到了一个印着印地语字母的褐色包裹,里面装着一截布料,长度跟我的夹克刚好相同。这份礼物是我在印度结交的、只相聚了短短几天的一位建筑师送的。相识后两三天,他就向我表明他对我的情谊,而我也适度回报。这就是印度人可爱的地方。在印度旅行,你常会遭逢这样的情缘。这位建筑师开车送我到机场,乍听班机延误的消息,我当场大发脾气,他却不动声色,只管在旁哄慰我。我们一块儿喝咖啡,等待班机起飞。分手时,他把包裹塞进我手中。“答应我,到了欧洲,你就立刻把这块布缝在夹克上。”

我照他的话做了。一年的印度之旅,纷纷扰扰,在我心中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印象,但我最记得的,却是一位萍水相逢的朋友送的一块印度布料。

几天后,我回到了伦敦。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到广告和橱窗展示的家庭用品——英国文化似乎特别强调家庭的重要,经过那一幢幢瑟缩在隆冬中的花园住宅,窥望屋子里的一个个温暖小窝,在这座我曾经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城市中,我却感到无比的空虚,仿佛在肉体上我整个人都迷失了。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我做了一个梦:

一块椭圆形的新布料硬邦邦地放在我眼前。我知道,只要我能依照某种特定的尺寸,在这块布料的某个特定部位,剪下一块小小的椭圆形布,那么,这一匹布就会开始伸展,一路绵延到整个桌面,整间房子,乃至于整个物质世界,直到这整套戏法被人拆穿。我一边玩味着这句话,一边把布匹摊开来,凝神观看,试图找出隐藏在里面的线索,但我知道,尽管我知道线索确实存在,尽管我渴望把它找出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找到。

印度教徒说,世界是一个幻象。我们常常把“绝望”二字挂在嘴边,但真正的绝望隐藏在内心深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直到返回伦敦,身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我才猛然醒悟,过去一年中,我的心灵是多么接近消极的、崇尚虚无的印度传统文化,它已经变成了我的思维和情感的基石。尽管有了这么一份觉悟,一旦回到西方世界,回到那个只把“虚幻”看成抽象观念,而不把它当作一种蚀骨铭心的感受的西方文化中,印度精神就悄悄地从我身边溜走了。在我的感觉中,它就像一个我永远无法完整表达、从此再也捕捉不到的真理。

一九六二年二月至一九六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