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紧急状态(第5/10页)

晌午时分,火车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跟随我们一路奔驰。日落、黄昏、黑夜——火车穿过一座又一座灯光朦胧的车站。这是一趟典型的印度铁路之旅。以往,一路所见的景物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而今,在战争威胁下,却突然变得值得珍惜爱护。冬天早晨,火车迎着和煦的阳光,驶向我向往已久的孟加拉平原时,我对印度和她的百姓的感觉改变了——变得充满柔情,充满关爱。以往,我总是带着不屑的眼光看待这个国家。车厢中有一群孟加拉乘客。我看到一位男士脖子上环绕着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上身穿着一件褐色的苏格兰粗呢夹克,腰间系着一条孟加拉式缠腰布。这一身装扮显得非常优雅自然,跟他那端正的五官和轻松自在的姿态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脏乱腐朽、视人命如草芥的印度,竟也能产生出这么多相貌堂堂、温文儒雅的人物。印度制造出太多人口,结果却弃绝了生命的价值和尊严。然而,它却允许一部分人茁壮成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民比这些印度人更有教养、更有个性、更有自信心的了。你若想了解印度人,就必须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把每一场邂逅看成一桩有趣的冒险和奇遇。我不想看到印度沦陷,我会受不了。

就在这种心情中,我漫步在加尔各答街头。这座城市,是尼赫鲁心目中的“梦魇”,是美国某一家杂志评选的“全世界最悲惨的城市”,是某一位美国作家笔下的“瘟疫怪兽”,是最让世界卫生组织头疼的“亚洲霍乱最后的根据地”。这座城市当初兴建时,只计划容纳两百万人口,而今在它的人行道上和贫民窟中,却住着六百万人。

“老鼠!”豪拉车站餐厅的服务生伸出胳臂,兴冲冲地指给我看:“瞧!一只老鼠。”这只浑身毛发脱光的粉红色小动物,慢吞吞地穿过铺着瓷砖的地板,爬上一根水管。餐厅中坐着的那个阿萨姆军人及其妻子,只顾低头吮吸盘中的米饭和咖喱鱼,连眼皮也懒得抬起来一下。这幅景象确实令人怵目惊心,但我心里早有准备。真正让我惊讶的,却是豪拉桥对岸那座红砖砌成的市镇。如果你能够忽视那满街的摊贩、人力车和那一群群身着白衣、行色匆匆的印度人,你肯定会误以为,此刻你正置身在英国的伯明翰市。然后,薄暮时分走进市中心,你会以为你闯进了伦敦城。瞧,那座烟雾弥漫、草木葱茏的梅登公园,不就是海德公园的翻版吗?雾中漫街霓虹迷蒙闪烁,酒吧和咖啡馆四处林立的乔林希区,不就像是伦敦牛津街、公园巷和贝斯沃特路的综合体吗?不远处的胡格利河,不就是一条更宽阔、更浑浊的泰晤士河吗?聚光灯照射下,前任印度陆军总司令身穿黑西装,挺着腰杆子,伫立在一座高台上,带着美国桑德赫斯特军校口音,说着印度斯坦语,向一小群懒洋洋的听众发表演说,主题是如何因应战争。一辆辆有如战舰一般浑身漆成灰色的加尔各答电车,慢吞吞地以每小时不到十英里的速度,行驶在大街小巷中。电车出入口,挤满身穿白衣的印度男人。在印度旅行的这段日子,第一次,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大城市中。这是一座看起来挺眼熟的大都会:街道的名称几乎全都是英国式的,诸如埃尔金、林赛和艾伦比,这和街上熙往攘来的印度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驱车出城,进入郊区,在茫茫烟雾中看见一根根烟囱矗立在棕榈树丛间,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发加深了。

据说,印度的玛瓦尔⑨商人已经向有关单位查询,在中国管理下经商前景如何。同一个消息来源指出,印度南部的马德拉斯人,尽管一直反对将印地语颁定为印度国语,现在却已经开始学习中文。士气低落,人心惶惶。面对势如破竹的中国军队,阿萨姆省的行政系统一夕之间全面崩溃,官员和老百姓纷纷逃亡。但加尔各答面对的不仅仅是战争,即使没有战争,这座城市也已经死定了。当年的印巴分治,使加尔各答丧失了大半的腹地,而成群难民的涌入,更加重了它的负担。连大自然都跟这座城市作对:流经市区的胡格利河开始淤塞。但加尔各答的死亡不仅是形体的,也是心灵的。这座霓虹闪烁、脏乱不堪、人口过剩、黑金充斥、奄奄一息的大都会,一肩承担起印度近代史的悲剧和英国殖民统治的失败。在这儿,人们对印度和英国的接触一度充满期望。在这儿,印度文艺复兴运动轰轰烈烈展开,印度改革运动领导人,有很多出身孟加拉省。然而,也就是在这座城市,英国人和印度人反目成仇。当初人们期望的文化交流并未实现,印度人元气大伤。孟加拉一度在思想观念和改革热忱上领导印度全国各邦,而今,只不过四十年后,连印度人一听到加尔各答这个名字,都会不寒而栗,因为今天它代表的是贫民窟、霍乱和腐败。加尔各答人的美学意识和艺术创造力并未消退——坊间贩卖的每一件孟加拉纪念品和市场上展示的每一种出自难民之手、备受剥削的“手工艺”,都具有一种高雅迷人的艺术品位——然而让人感到悲哀的是,这样的艺术才华只会更加凸显出这座城市的衰微堕落。今天的加尔各答,再也看不到杰出的领导人物,除了电影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和摄影家贾纳,这座城市再也不曾产生过伟大的艺术家。加尔各答人不再从事文化探索和艺术实验,如今,全印度的知识分子都纷纷从这场“印度大实验”中撤退。建立加尔各答城的英国人,早已经卷铺盖走人,但他们的影响力依旧残留在这座印度城市:英国人开设的公司行号遍布城中的乔林希区,生意好得不得了。而对城里的印度人来说(这些是已经夭折的印度复兴运动的产物,其中有很多如今坐在冷气大楼里办公),印度的“独立”只给他们带来一个好处:从此他们就能够像英国人那样撤出印度。这帮人撤退后,剩下来的印度——让我们那么惦念那么关怀的印度,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国家呢?难道它只是一个名词,一个观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