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月十一日(星期日)

今天我醒得最迟。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护小姐们正围着条桌在谈笑。奇怪的是,我刚把眼睁开,就觉得眼前较往日明亮,好像左边少去什么障碍似的。我连忙向左边看。第六床空了,只有一副光光的床板。那个耸立着的铁架子也不见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第七床安静地睡在床上。

“他今天真的搬到内科病房去了,他在那边一定可以得到更周到的看护和治疗,”我想着,我感到一阵轻松。刚才我还觉得心上被什么重东西压得紧紧的,睡眠不足和做怪梦使我疲倦。

胡小姐来给我铺床的时候,我随口问她一句:“第六床搬到内科去啦?”

“搬内科?搬到太平房去罗!”胡小姐噘起嘴说,好像在生气似的。

这对我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过了半晌我才吐出问话来:“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没有一个人晓得,天刚发白,林小姐去给他洗脸,才发觉他已经断气罗。那两个小孩还睡得昏昏沉沉的。他脸色倒并不难看,就像在睡觉一样。不过近看就看得出他眼睛微微睁开,大眼角上嵌得有眼泪。这是林小姐告诉我的。”

胡小姐的声音有点颤动,可见她对这个陌生人的病死,是感到遗憾的。那么我呢,我想起昨夜我和他中间的一段对话,我感到悔恨了。要是我当时知道那就是他最后的吐露胸怀的时刻啊!

现在太迟了。可是对于实践我诺言的事还不算太迟呢。那应该是他的真挚的要求。我的信是必须写的!可是地址呢?我寄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昨夜亲口对我讲过两遍,为什么不好好记住呢,既然,我对他说我会记牢的?

“我还可以从他的朋友们、同事们那里打听到他家里的地址,我还可以到库里去找他们,”后来我这样一想,便不像刚才那样地着急了。

今天杨大夫来得比平日早些,刚铺好床她就来了。她先给别的病人换药。我正靠了墙坐着,挥着手回答第八床出院时告别的招呼,今天他脚步比较平稳,而且头上的白蝴蝶也已经飞走了。他走后,第九床应当感到寂寞罢,我想。但是杨大夫走过来了。

“你坐起来啦!很好。他们怎么不给你拿个‘靠背’来?”杨大夫带笑说;“密斯李,请你给第五床拿个‘靠背’来!”(李小姐远远地答应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就把那个竹子做的靠背给我拿来了。)

“杨大夫,你昨天给我的那本书我还没有看过,”我看见她,便记起她昨晚丢给我的那本书,我对她说了实话。

“你慢慢看罢,”她温和地说;然后她望着我,低声添了一句:“我现在给你抽线。”

“你不是说明天吗?”我惊喜地问,提早抽线就表示我的伤口长好了,这总算是比较可喜的消息。

“今天就可以罗。你买了胶布吗?……好,拿出来罢。”她迈着大步走了。我的眼光落在第十二床的头上,那个挖了左眼的人正侧着脸倾听妻子的低语。他的头上仍然绑着绷带,但是他现在好得多了!过了片刻杨大夫又拿了换药的东西回来。

“你睡下来罢。好,这样就好罗。你把眼睛掉开不要看啊,”她叮嘱道,就侧着身子在我的床沿上坐下米。她解开了我胸口上的大绷带。“不要怕,不会太痛的,”她安慰我·说。我的确感到好几下针刺似的痛我忍耐着。一下……一下……最后我听见她说:“好罗,没有罗。再给你绑两天,带子就可以取消罗!你只要好好躺着,不要多动,过三四天就没有事了。你掉过脸来罢。”于是她站起来,包好剩余的纱布,拿着那个换药时候用的缸子走了。

“杨大夫,”我在后面唤道。

“我还要来的,”她头也不回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