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4/10页)

“亲爱的派尔。”我写道,我只有一次动过那样的念头,想写成“亲爱的奥尔登”,说到底,毕竟,这是一封很重要的、跟生计息息相关的信件,不同于其他撒几个谎只为谋生的信件:

“亲爱的派尔,我在医院时就一直想写信给你,关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真诚地向你道谢。你将我从一个糟糕的局面里拯救出来。现在,我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的腿骨折之处显然还不算难办,衰老还未伤及我的骨头,所以骨头还没那么脆。有时间的话,我们一定要举办个聚会来庆祝这个事情。”(行文至此,我卡住了,接着,像一只蚂蚁遇到障碍物,我又从另外一条路线绕过去。)“还有另一件事也值得庆祝,我知道你听到之后也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你一直在说,我们都很关心凤的利益。我回来时,发现有一封我妻子的来信在等着我,她或多或少同意和我离婚。所以你无须再替凤操心了。”——这句话说得很冷酷,但写下时我并不觉得,直到我重读时才发现,但那时已经太晚,来不及进行改动了。如果我要把这句话涂掉的话,还不如把整封信都撕掉。

“你最喜欢哪一条围巾?”凤问我,“我喜欢黄色的那条。”

“是的。黄色不错。去大饭店时,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她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我可以把它直接送到使馆。这样可以省掉一张邮票。”

“最好还是替我寄出去吧。”

然后,我躺回来,放松地抽着鸦片,我想:“现在,至少她不会在我回去之前离开我,也许,谁也说不清楚,明天,等我再抽几袋烟后,可能还会想出继续留在这里的办法。”

2

生活照常进行——这让人省去许多心思。就像在一次空袭中,人们不可能一直处于被惊吓的状态里,所以在日常工作的轰炸之下,在不断的遭遇与焦虑状态的围攻之下,人们也会一连几小时完全忘却个人的恐惧。来年四月,我就要离开印度支那,奔赴不可知的未来,再也没有凤的陪伴,这些念头被每天的电报、越南新闻社的公告,以及我的助手生病等事件给完全打乱。我的助手是印度人,叫多明戈斯(他的家族是从果阿出发,经由孟买来到这里的),平时不太重要的新闻发布会,都是他替我去参加的,他对那些绯闻与谣言的语调十分敏感,他还负责把我的稿件送到电报局和新闻审查处。依靠印度商人的帮助,特别是北方的,他在海防、南定与河内那一带,都有自己的私人情报网,这使我受益不少,我想,对于东京三角洲内越盟军队的位置情况,他比法军最高司令部知道得要更加精确。

我们从不随便使用这些消息,除非它已经成为新闻,也从不把任何消息传递给法国情报机构,所以他获得了几个藏在西贡堤岸这一带的越盟特工的信任与友谊。他是亚洲人,虽然名字不像,但这一事实却给他带来许多便利。

我很喜欢多明戈斯。其他人的骄傲自负如同皮肤病一般暴露在外,十分敏感,不可触碰;他的骄傲自负则是藏在深处的,并且作为人类来说,我认为,他的骄傲自负已经减少到了最小的比例。在日常跟他的接触里,感受到的只是温柔、谦逊和对真理的绝对热爱:你只有嫁给他,才会发现他的骄傲自负。也许真理与谦逊总是并存的;谎言总是源自我们的骄傲自负——在记者这份职业里,骄傲自负体现在渴望写出比其他人更为出色的故事。是多明戈斯帮助我不去在意这些事情——顶住那些国内发来的质询电报,问我为什么没有采访某人,为什么没有写出其他记者那样的报道文章,而事实上,我知道那篇文章是不真实的。

如今,多明戈斯病了,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依赖他——嗯,他甚至连车里的汽油都会替我加好,然后却从未多说一句话,或者多流露出一种神色,来干扰我的私生活。我相信他是一位天主教徒,但是我却没有任何证据,除了他的姓名和出生地之外——从他所有的谈话里,我只知道他可能信奉克利须那神[35],也可能用铁丝圈刺着身体,赶赴黑风洞[36]进行一年一度的朝圣。现在他病倒了,对我而言像是一种恩赐,暂时使我摆脱掉自我的焦虑情绪。现在,我要去参加那些乏味的新闻发布会,并蹒跚地走到大陆酒店我的桌子旁,跟同事们说些闲话,但是我辨别真伪的能力比不上多明戈斯,所以我习惯每天晚上去找他,来讨论我所听到的消息。他的一位印度朋友有时也在屋内,坐在那张促狭的铁床旁边;多明戈斯和别人同住在加利埃尼大道附近的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他总是端坐在床上,挺直腰身,盘着双腿,让你觉得并不是去看望病人,而是受到一位王侯或者神父的接见。有时他发烧很厉害,满脸都是汗水,但思维却依旧十分清晰。那种情况就好像他的病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似的。他的女房东总是放一壶新鲜的柠檬汁在他身边,但我从来没见他喝过一口——也许喝了就相当于承认他自己口渴,承认他的身体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