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途(第4/5页)

剃头匠走到刚才驴夫丧命的地方,看见地下躺着一个人。他俯着身子,摇一摇那尸体,惊惶地嚷着:“打死人了!闹人命了!”他还是望前追,从田间的便道上赶上来一个巡警。郊外的巡警本来就很少见,这一次可碰巧了。巡警下了斜坡,看见地下死一个人,心里断定是前头跑着的那人干的事。他于是大声喝着:“站住,往哪里跑呢,你?”

他蓦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回头看是个巡警,就住了脚,巡警说:“你打死人,还望哪里跑?”

“不是我打死的,我是追强盗的。”

“你就是强盗,还追谁呀?得,跟我到派出所回话去。”巡警要把他带走。他多方地分辩也不能教巡警相信他。

他说:“南边还有一个大嫂在树底下等着呢,我是剃头匠,我的担子还撩在那里呢,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巡警不同他去追贼,反把他挝住,说:“你别废话啦,你就是现行犯,我亲眼看着,你还赖什么?跟我走吧。”他一定要把剃头的带走。剃头匠便求他说,“难道我空手就能打死人吗?您当官明理,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凶手。我又不抢他的东西,我为什么打死他呀?”

“哼,你空手?你不会把枪扔掉吗?我知道你们有什么冤仇呢?反正你得到所里分会去。”巡警忽然看见离尸体不远处有一把浮现在雪上的小手枪,于是进前去,用法绳把它拴起来,回头向那人说:“这不就是你的枪吗?还有什么可说吗?”他不容分诉,便把剃头匠带往西去。

这抢东西的女人,骑在驴上飞跑着,不觉过了清华园三四里地。她想着后面一定会有人来迫,于是下了驴,使劲给它一鞭。空驴望北一直地跑,不一会就不见了,她抱着那卷赃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围满是稠密的杉松的墓田里。在坟堆后面歇着,她慢慢地打开那件桃色的长袍,看看那宝蓝色孔雀翎帽,心里想着若是给大妞儿穿上,必定是很时样。她又拿起手镯和戒指等物来看,虽是银的,可是手工很好,绝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像感触到什么一样,她盯着那银镯子,像是以前见过的花样。那不是她的嫁妆吗?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时陪嫁的东西,因为那镯上有一个记号是她从前做下的。但是怎么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这个疑问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儿。那东西自来就放在家里,当时随丈夫出门的时候,婆婆不让多带东西,公公喜欢热闹,把大妞儿留在身边。不到几年两位老亲相继去世。大妞儿由她的婶婶抚养着,总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着急。莫不是就抢了自己的大妞儿?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着若带回家去,万一就是她女儿的东西,那又多么难为情。她本是为女儿才做这事来,自不能教女儿知道这段事情。想来想去,不如送回原来抢她的地方。

她又望南,紧紧地走。路上还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驴夫那里,她的心惊跳得很厉害,那时雪下得很大,几乎把尸首掩没了一半。她想万一有人来,认得她,又怎办呢?想到这里,又要回头望北走。踌躇了许久,至终把她那件男装大氅和皮帽子脱下来一起扔掉,回复她本来的面目,带着那些东西望南迈步。

她原是要把东西放在树下过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够遇见原主回来,再假说是从地下捡起来的。不料她刚到树下,就见那青年的妇人还躺在那里,身边放着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头担子,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想着这个可给她一个机会去认认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儿。她不顾一切把东西放在一边,进前几步,去摇那女人。那时天已经黑了,幸而雪光映着,还可以辨别远近。她怎摇也不能把那女人摇醒,想着莫不是冻僵了?她捡起羊皮给她盖上。当她的手摸到那女人的脖子的时候,触着一样东西,拿起来看,原来是一把剃刀。这可了不得,怎么就抹了脖子啦!她抱着她的脖子也不顾得害怕,从雪光中看见那副清秀的脸庞,虽然认不得,可有七八分像她初嫁时的模样。她想起大妞儿的左脚有个骈趾,于是把那尸体的袜子除掉,试摸着看。可不是!她放声哭起来,“儿呀”“命呀”,杂乱地喊着。人已死了,虽然夜里没有行人,也怕人听见她哭,不由得把声音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