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桃(第2/9页)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底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吧。”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哪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哪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哪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烙饼吃了吧。”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吧,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吗?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吧”,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哪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吧。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捡一捡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