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锅

文/宋倩文

人生就像这口沸腾的锅,下什么菜,几时添水,你自己说了不算的。

十六岁的时候,我梳马尾辫,留齐刘海,脸上偶尔长痘,眉毛野蛮生长。近视400度,戴一副傻不啦唧的粗框眼镜。个子不高,还有点儿驼背,用正好合身的校服,包裹着正好平凡的人生。

而那一年,正是你最好的时候。眉眼里全是睥睨,每一寸肌肤流着汗时都风光无限。女孩们此起彼伏地爱你,爱你小腿的线条,爱你冷漠的脸,爱你骨节凸出的手。她们也恨你,恨你偶尔多看了一眼谁,恨没能成为你喜欢的那个谁。关于你的故事在每一个角落窃窃私语,与你素未谋面时,“刘震扬”这三个字,我已烂熟于心。

正如你后来所说,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救了你的命,你一辈子也不会看见我。

那是十月份,已经入了秋,还是热得够呛。

下午四点多,我从学校往市立医院跑,全身的汗卸货似的往下滴,刘海一绺一绺黏在脸上。教导主任在医院门口一把抓住我,踉踉跄跄上了三层楼。消毒水的味道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学校领导、你的叔叔阿姨、我的爸妈面色凝重地围成一圈,守着一张早已签好字的献血同意书,只等我来。那时候,你就躺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里,也许惶惶不安,也许根本没把那点儿伤当回事。

你当然不会知道,即将输入你身体里的400毫升B型Rh阴性血,竟然来自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我。

两小时前,我还跟一群女生挤在球场边看你。

那是学校的篮球联赛,你们那场格外热闹,双方的比分紧紧咬着,观众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多半都是虽然穿着校服却偷偷打扮过的女孩,她们的眼神无一例外跟随着场上穿红色7号球衣的你。

你带球过人时帅得生风,但凡投篮,几乎全中。每当你进球得分,加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更惹得另一队人马恨得牙痒。场上莫名多了些火药味,推来搡去好几次,酝酿着更大的风暴。就这样,你又一次试图上篮,却被对方死死堵住。那场面突然变成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围剿,当你再想突围起跳时,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整个人失去平衡摔了下来,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击散了人群。

看见地上缓缓释放的血迹,女生们纷纷颤抖着握紧了彼此的手。担架迟迟不来,你疼得想打滚,却被警告不许乱动。许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当时你那张糟糕的脸,皱着眉头,牙关紧咬,仿佛再也不会有比那更难熬的时刻了。

可惜,更难熬的果真在后面,命里该有的事儿,脏的干净的,谁都躲不过。

那天之后,你足足消失了三个月,剩下这场事故,在学校里沸沸扬扬传了好些日子。其中关于我的部分,始终是个秘密。它钻进我身体里生根发芽,在保持沉默和打碎沉默的角力中变得枝繁叶茂。

那段时间,我的成绩下滑得厉害,被爸妈勒令每天一早去教室自习。冬至前后的日子,天气阴冷又无情,我戴着耳机走在路上,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吓得跳开老远,转头一看,却是你。

许久未见,除了脖子上多了一个颈椎固定器,你重新变回以前的样子。瘦削高挑,棱角分明,两只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没什么表情,就那样低头看着我。你问我是不是冯筝,我点点头,你说要谢我,不管我喜欢什么,都可以送给我。

多么傻的一句话,却在当时让我十分惶恐。我说不用了,扭头就走。你跟了上来,我们一前一后彼此僵持着,我不肯放慢,你也不肯快走两步。等我敢回头时,你已经不在了。

半个月后,我的书包里突然多了一台当时最新款的诺基亚。曾在不同时间碰见过你的人互通信息,很快还原了整件事。我也才知道,你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在网吧帮人家练级、养号,戴着颈椎固定器还没日没夜地对着电脑,挺不容易才攒够钱买了这台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