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26页)

时间也是一样。就像《路边野餐》中的一个角色所说:“在‘区’里没有时间。”潜行者和他的客户似乎只是度过了一天,但当他们开始睡午觉,梦渐渐融入真实的旅行时——与更少用文字表达的,精神的旅行几乎没有区别——时间也模糊了。*

*关于这一点,我第三次看《潜行者》时——那是1982年2月4日,牛津街——放映员拿错了胶片,电影往前跳跃了不止几个镜头,而是二十或者四十分钟。我是唯一注意到这点的人。(是的,那时我就在研究《潜行者》。)估计影院里的其他人之前都没看过这部电影。我冲到售票处,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停掉了正在放映的电影。之后,我和女友离开影院去参加下午的舞会(短暂的狂热),两天后,我们又去电影院,发现整部电影还是那样放映。

他们准备继续前行,作家在前,潜行者紧随其后。他们踩着木头颇为惊险地跨过一条看起来不像河,更像是流动的钢水——它被什么物质污染了,却比普通的自然流水更美。*下一次我们看到作家时,无论他们去向何方,他都一身泥泞,看起来有些困惑。他向右方走远,留下塑料袋在身后。在我们看来,这种乱丢垃圾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在“区”里充满了垃圾:生锈的物件,文明与战争的碎片,但是它们腐烂生锈的过程却增加了这里的美感,而此刻这个无法在自然界生物降解的塑料袋的确是个眼中钉。难怪摄影机没有停留在此,而是向右转去,跟在作家的身后,掠过瓷砖斑驳的墙壁,朽坏的拱门,看见——且听见——一道棕色的水流奔泻而下。当我们以为将要继续前行的时候,视线又落回到作家,离我们最后看见他的地方只有几英尺。镜头拍摄的区域范围和它实际所经过的距离无法考证。这一地点被潜行者称为“干渠”。真好笑。当然了,到目前为止,想要保持干爽的念头看来也很可笑,他们要蹚过齐膝深的水流,穿过瀑布。教授失踪了——他回去找他那愚蠢的背包,这意味着他跟死了差不多。其他两人继续向前。难以置信的是,就在这一片湿淋淋的潮气之中,地板上跳跃着未燃尽的火苗,就好像我们正在接近炽热的地心。穿过水流,摄影机停留在半覆青苔的瓷砖地上,那里丢弃着一些手写的笔记本或是账本的纸页,一把烂掉的枪,还有一个注射器。

*片场录音师弗拉基米尔·沙伦回忆说:“沿河而上有一家化学工厂,向河里倾倒有毒的废水。”这导致剧组里大批出现过敏反应,他还相信,这最终导致塔可夫斯基,他的妻子拉丽莎,还有索洛尼岑都死于癌症。

第一次看《潜行者》时,我刚刚踏出大学校门,徒劳地猜测着这些物品所代表的含义——它们在符号框架下的象征意义。但其实没有什么含义。它们并不比本身具有更多的意义;它们只是一些东西——枪,几页纸,注射器——散落在地,水流冲刷而过,而它们和冲刷过它们的水流的影像掠过我们眼前。*

*不过也许我的大学时光的确有助于让我从这一侧面理解塔可夫斯基的艺术。华兹华斯的《序曲》(The Prelude)中有一段著名的诗句——1805年和1850年的版本相同——与塔可夫斯基所一遍遍践行的思想极为接近:

致一切自然形态,岩石、果实或花朵,

甚至步道上覆盖的碎石子,

我赋予其精神生活:我见其有感知,

或将其与某种感知相系:

万物层叠于苏醒的灵魂,

我见其呼吸中有精神上的含义。

正如我们所见,节奏缓慢的收放造成了一种“区”在呼吸的印象,而这一片段也很好地诠释了塔可夫斯基是一位浪漫艺术家,电影诗人。不过,将他与华兹华斯相比,尽管用了电影诗人的形容,我仍然只想让诗人成为诗歌的诗人。塔可夫斯基比浪漫既有过之,也有不及。他观察到那些简单的事物,并为之注入有呼吸的魔力,并往往保持它们的原貌。它们是否有精神生活?如果有,也不是艺术家赋予的;而更像是对于树之精魂、风之精魂的反应,那是我们能从景物中期许的唯一的“精神生活”。当人与物有互动时,物被制造或改变,天性——对于塔可夫斯基有恒久吸引力的源泉——于重生之中,它“精神上的含义”才能最大限度地被感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