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三节(第4/4页)

月亮升到头顶,杨迟看不到蔺老师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她拽住了。蔺老师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你上次说我,‘演员不够用了’。”

她领着他走进一栋楼房,那显然是新造的,每一扇窗上都装着铝合金栅栏,有几处亮着灯,从楼下向上仰望,有点像监狱或是疯人院。他们走上楼梯,蔺老师在墙上摸了一下,灯亮了。这段路很漫长,一直走到最高的那层,蔺老师推开两扇虚合的门,让杨迟走进去。里面有个打毛衣的护工阿姨站起来打招呼。

“等会儿就熄灯了。”

蔺老师说:“杨迟,我带你走一圈。”

那是一个空间巨大的房间,墙壁刷得雪白,腰线以下则是绿色的。屋子中间还有几根柱子。一排排的儿童床,带护栏的那种,有些床上睡着一个大孩子,有些睡着两个小孩子,另有一些是婴儿。日光灯关了一半,有细细的风从不知何处吹来。杨迟跟着蔺老师走了几步,觉得气氛不对,那里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悲痛和沉寂,仿佛你好好地走路忽然沉入了沼泽,仿佛你经历过的人世、一切时间和经验在此被拧成一个鬼脸。蔺老师说:“是的,他们全是智障儿。”

阿姨说:“两百零三个。”

杨迟停下脚步,说:“我不知道福利院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阿姨说:“人多着呢,后面一栋楼里还有痴呆的老人,都是被扔掉的。多着呢。”

杨迟想走,忽然觉得一阵异样,一个一岁大的孩子从护栏缝里伸出手,捏住了他的手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孩子握得很紧,他挣脱不掉,也不敢挣脱,觉得疼痛。他想,我以为在划水县的屋顶上是最悲惨的时刻,最需要神启的时刻,现在才知道,神最黑暗的做法,是向你抛出两百个痴呆的天使。他们都姓戴,但他们没有名字,只有床架子上的编号,这种时刻你会知道心脏停跳的滋味。

蔺老师靠在柱子上,悲伤地看着杨迟,等他说些什么,但那天他直至告别,再也没说出一句话。蔺老师曾经在身后喊过他一声,他没回头,沿着小路直直地走了下去。月色清冷,周遭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没回到这个地方。

那天夜里杨迟走出小路,在月光下等待公共汽车,等了很久也没有来。他顺着道路走,希望走出这片区域,能找到一辆出租车,但是道路寂静,没有应答。后来看到路边一家卖香烟的小店,还能打长途电话。杨迟停在柜台边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绍兴师姐的手机。

“中秋节想我了?”绍兴师姐说,“立马买张火车票来上海找我,就今晚。陪我喝酒,顺便解释一下你的婚姻问题。”

杨迟本来想说,求你救救我吧。后来一想,在划水县他已经对女绑匪说过这句话了,这句话作为一个一次性使用的咒语已经失效。他愣了一会儿,对着电话听筒说:“我吃撑了,走不动了,你能把我接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