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一节

那一年夏天,杨迟又来到划水县。

从一九九六年的冬天直至此时,杨迟算过,在划水县一共待了二十二天,前后五趟。除了路小路陪他那次要到了五万块现金,其余均空手而还。然而这一次,即使是召唤神兽路小路也休想帮得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贩农药的,最起码,他见识过喝农药死掉的妇女。戴城的龙阳牌农药饮之必死,从无活口,他还知道死去的人会因为剧烈的肌肉抽搐而变得面目凶狞,看过一眼,你就永远会做噩梦。他背着自己的黑色帆布包,游走于中国。县城都是差不多的,县城和县城之间是各种火车、中巴车和拖拉机,各个县城都讲他们的土话,大部分听不懂,因此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倘若走出划水县的那座古城门,再往乡下去,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广袤的农村固然可爱,但年轻的农药销售员只想待在客栈喘口气,有如一个落第的诗人。

去划水县的那天,雨水时有时无,有些田野已变成巨大的水塘,有些似乎还能保住。所经过的江河,滔滔浊流像冤魂般呐喊着奔向远方。到划水县境内,有人搭车,司机停车放人上来。听说西边的大河已经有险情了,邻县泄洪,疏散了无数群众。

“不会有事的,这一带江面很宽,洪峰过得去。”在长途汽车上,司机这么说。

有个老头告诉杨迟:“没那么容易,我是党员,每年这个季节,小干部都要上堤坝的。”

“护堤啊。”杨迟说,“小干部还得干这个?”

“小干部不去,难道让大领导去?”老头说,“昼夜守在堤上,看有没有管涌、漏水。有时候忽然塌了,卷走一个。”

“要是不去呢?”

“处分,也别想升官了。”老头说,“有险情,党员上,是我们这儿的规矩。凡是能混出点样子的,都在堤坝上滚过。说起来,老子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来的,群众懂什么?出了事就知道逃。”

有个群众插嘴说:“你别这么说,我也是划水县的,这么多年堤上死了没几个干部,还都评了烈士,家里都安顿好了。群众各种各样的死法,你不知道。群众的脑袋,也在你的裤腰带上。捶你娘。”

这两个人争了起来。杨迟觉得吵,坐到汽车最后一排,推开车窗,让风灌进来,雨水一起扑入。他对着车窗想了很多事,都没什么名堂。黄昏时到达县城,觉得比以前萧条,人都不怎么看得到了。

他住到旅馆,朱康已经在等他。朱康快乐地说:“马上就要发大水啦。”

杨迟不想理他,只说:“发大水没什么好高兴的。”

两个人去那家公司讨债,沿着小路走过去,到公司门口发现就寡妇会计一个人在。杨迟说:“我们又来了。”

寡妇会计说:“老板不在,就算在,也没钱给你们了。今年农药做亏了,庄稼都没了。”

朱康虚张声势说:“要是给不出钱,杨迟还得睡在你们公司的地上。”

寡妇会计一点没觉得朱康幽默,冷笑说:“睡吧,但是这次只能睡在门口了,因为明天我也得走了。这儿就要发大水了。”然后冲着杨迟说:“我劝你也早点走吧。”

寡妇会计一直都蛮客气的,有时还装可怜,这次变得严厉了。杨迟和朱康没办法,回到旅馆。朱康说:“别信她的,就算发大水也最多淹掉几个乡,县城离江堤还远着呢。明天你造个汽油弹去吓唬吓唬她。”杨迟没理他,觉得有点困,吃了点东西,卷了被子蒙头就睡。

这一晚杨迟梦见了很多人,戴黛啊,绍兴师姐啊,包部长和朱康啊,在梦里各自对他说话,搞得他很累。醒过来一看,才夜里十点,同一屋子里的朱康不知道去哪儿了。外面的动静很大,似乎是大卡车从街上开过。杨迟洗了把脸,只觉得心神不宁,走出去看了看,昏暗的街道被一辆辆卡车的远光灯照得雪亮,空中的雨水像是在厮打搏斗,气氛紧张起来。一些黑色的人影奔跑着出现在亮处,旋即进入黑暗中,汽车喇叭和人们搬运重物时喊着号子的调门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