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 第十节(第2/4页)

一九九六年是我比较荒凉的一年,但我不太想用荒凉这种滥词,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我没工作,没钱,没女人,文凭能不能拿到手还不知道,因为我挂科太多,都快把我愁死了。后来我的花匠同学说,别怕,这个是自费野鸡大学,你要是拿不到文凭,就把老师全都扔到糖精锅子里去。

“可我已经辞职啦。”我说。

花匠说了句真话:“夜大文凭本来就是骗骗国营企业的傻逼的。到外企也好,私企也好,都得有点真本事。你学会会计了吗?”

当然没有。

我最头疼的那门课就是统计学,课本上基本没有汉字,全是数字和表格,看得我瞳孔扩散,想死。统计学老师是个靠四十岁的老帅哥,他很清高,讲话恶毒。有一次我迟到,他指着我说:“路小路,你应该去上夜大。”我摸着脑袋说自己上的就是夜大。统计学老师淡淡地抖开包袱:“我说的是后半夜的大学。”

这一年我保持着一种粗犷的形象,胡子不剃,长得有半寸多长,头发也不剪,逐渐齐肩。由于长期抽劣质烟,我的牙齿已经像我爸爸一样,沾着一层焦油,刷都刷不掉。我还穿着一九九二年流行的太子裤,这种款式已经淘汰了,民工才穿这个。有时候我穿着厂医姐姐送我的毛领皮风衣,价值一千多,料子很不错,但由于我妈保管过度,把它和樟脑丸放在一起,根据家庭生活小知识,皮草不能和那种萘丸接触,于是领子上的毛(不知道是狗毛还是狐狸毛)一层层掉下来,风一吹就像蒲公英似的。这衣服设计有点问题,毛领子不能拆卸,当初觉得挺好的,尊贵气派,现在麻烦大了。冬天,当我出现在教室里,女生全都躲着我,说那些毛都粘在她们的衣服上,我劝她们少穿腈纶毛衣,起静电,她们一致反驳:都是纯羊毛的。我心想要么是你们丫的穿了腈纶胸罩,老子看不到。

每逢上课,我就缩在角落里,靠教室后门的地方,孤孤单单的。我的花匠同学是个好心人,他比较愿意坐在我身边,这招来了很多非议,主要是针对我的,他们说我就爱闻花匠身上的味儿。到了冬天,后门的门缝里灌进来的全是刀子一样窄而锋利的冷风,花匠天天混暖棚的,哪受得了这个,也撤了。我把皮风衣的毛领子竖起来,继续享受冷风。我无所谓。

我患上了咳嗽,老治不好,动辄咳到昏天黑地。在家无所谓,到了学校很影响别人听课。我又爱坐在后面吹冷风,因此有个女生说我得了肺结核,这种病人爱咳,而且身体发热,零下二度可以到野外去裸奔。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没什么大病,然后配了两百多块钱的药,大部分都没用,只有一种吃下去会让我暂时止咳,副作用是嗜睡,容易激动,一个不友好的眼神就能让我拎起菜刀砍人(后来迪厅里卖的咳嗽药水就是它)。这太可怕了,我仿佛回到了十七岁,在街头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与人拔刀相向。其实我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我,我温和而守礼,样样无所谓,对虚空中的某种事物充满了内疚。为此,我只敢在睡觉前吃这种药,做的梦全是杀人放火。

这个冬天我遇到了一个熟人,她叫宝珠,是我幼儿园时期的同学。我根本不记得她了,但她还记得我。她来到夜大,往我身边一坐,并不说话。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而人人都知道我毛领子的杀伤力。我瞄了她一眼,很冷的天气,身上就穿了两件毛衣,一件高领,一件开衫。我看见穿毛衣的就犯憷,再瞄她,基本判定是个穷姑娘,里外所有的衣服都可能是腈纶的,粘满了我风衣上的兽毛。后来花匠说,别说你的毛了,就是你的胡子和头发,都被她身上的静电吸了过去。我心想,再这么坐下去,我的风衣就彻底秃了。下课后,她缓缓地扭过头,满身兽毛地瞪视着我,森然开口:“路小路,你丫还认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