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七节(第2/3页)

当年我去工厂上班的时候,我爸爸曾经奸笑着告诉我:“如果车间主任看你不顺眼,胆敢让你滚蛋,你就找张白纸让他签字,然后就可以回家了,劳资科要是说你旷工,你就说是主任答应放假的。国营企业的逻辑,你是国家的人,除了国家谁也别想让你滚蛋。”到了九六年,情况大不一样,厂长和中层干部都他娘的入股了,这厂有一半是他们的。作为股东,车间主任随时可以把你踢出局,不需要再汇报给国家了。我爸爸抱怨说,多少人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捞着,这傻逼厂长才调来三年,他居然成董事长了,我操!

我爸爸下了第二个结论:池浅王八多,都是傻逼,谁都别信,最安全。

这种结论太极端了,在我十八岁去工厂之时,我爸爸完全不是这么愤世嫉俗的,他告诉我工厂非常权威、非常友好而且正经,像一个微笑着的老大哥。现在他也豁出去了,说出了真相。老杨毕竟读过四年本科,本质上是个理智的人,出门对我说:“谁都别信,看谁都是傻逼,这么干行得通吗?”

我说:“我爸爸最近更年期,打麻将输了两个礼拜,没翻过本儿来。这种人的话,你能信吗?”

杨迟来到农药厂,也是倒三班,跟我当年一样。头天是早班,五点钟起床,六点钟进厂换了工作服站在车间里对着外面张望,远方的晨曦中有一幢褪色的橙色房子,老杨想起来这是农药厂的托儿所,大概十年前,也就是我们念小学的时候,那地方每到暑假就收容工厂职工的子女,被称为暑假班。我们经常去,阿姨也不太管,以此为据点把工厂玩了个遍。五年级的时候我们还有过艳遇,有个叫马莉的姑娘爱上了我,她比我大一岁,每天坐在暑假班里等我。人家情窦初开,我却懵懂无知,把马莉介绍给了杨迟认识。杨迟上去搭讪:“今年我是市三好学生。”马莉眼睛放光,又瞟我,我只能说:“我差点留级了。”

这个超级马莉很快又爱上了杨迟,后者重色轻友,把我给丢下了,带着马莉逛工厂,在各种隐秘的地方鬼混。有一天楼上的阿泰说:“杨迟和马莉亲嘴啦,就在除草剂车间后面,给我撞见了。”老杨的爸爸不知道马莉是谁。我爸爸说:“你完了,马莉是副厂长的女儿。”老杨的爸爸差点吓背过气,和副厂长做亲家当然也不错,问题是新郎和新娘年龄加起来才二十五,这个祸闯大了,遂给老杨买了一张汽车票,直接送到乡下去过暑假了。

我爸也害怕,不让我去暑假班了,于是那个夏天我家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马莉。她从暑假班溜达出来,独自走过一条土路,周围是炽热阳光下发疯般生长的荒草。她来到农药新村找到我,往我家的躺椅上一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我告诉她,杨迟已经走了。她说:“你不是还在吗?”

这个寂寞的、好看的、奔放的十三岁女孩啊。后来我也被送到乡下去了。再后来她就消失了,据说考上了一所很差的中学,没脸再来找我们了。

那个早晨老杨站在除草剂车间的窗口,看到橙色的房子,初吻的记忆又悄悄爬上了嘴角,使之微微翘起,带有夏季芳香的微笑。在旁人看来,以为他对工厂生活十分满意。中午吃饭,他在食堂扒拉了两口,端着盆子去了橙色房子那儿,只见一片冬青,两棵雪松,生锈的铁制秋千静静地挂着,院子里全是废铁。托儿所里已经没有小孩了,自从股份制以后,工厂就不再是工人之家,而是董事长之家。董事长不许咱们带孩子来,托儿所变成了废品仓库。老杨在门口踯躅片刻,正打算走,里面忽然跑出来一个穿工作服的女青年,指着他说:“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