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五节(第2/3页)

当晚我就睡在下铺。熄灯后,楼道里的动静还是很大,整个楼面都是面临毕业的男生,末日狂欢在黑暗以及蜡烛光的笼罩下更显得神秘而动人,酒气汗臭夹杂着呕吐物不可形容的气味,间或还有女生的浪笑。无人敢管,舍监们自动放假了。这伙年轻人大部分都会去化工厂,全国各地,所有那些散发着毒气、随时可能爆炸、有着青绿色脸孔的师傅们的地方,大的化工厂相当于一座城市,小的化工厂相当于一个厨房。我在那种地方待过,知道什么滋味,完全有理由发狂。相比之下,杨迟显得沉静理智,因为他没找到工作,他得回家。

我问老杨什么时候回去,老杨说再玩几天,反正也不急。他比我更闲。夜里来了两个同窗好友,把他从床上薅下来,塞给他一瓶红星二锅头,三个人像打架一样瞪着对方,喝了几口,其中一人忽然大哭起来。

“我又要回到那个倒霉的地方去了!”

楼道里涌进来几个醉鬼,抱住了一起大哭,然后互相架着走掉了,留下半瓶二锅头。老杨捏着二锅头很冷静地说:“刚才那个人,他是农村的,找到的工作是在他们县的小化工厂里干技术员,他很悲伤。”

“为什么不留在上海?”

“因为没户口。”

“外面到处都在下岗,连农药厂里都有好多工人辞职了去浙江给私人老板打工。你再回到戴城去看看,满街都是没有户口的人。干吗一定要回到县城去?”

“我们暂时还认为,没有户口到处乱跑,是穷途末路的人做的事情。”

我们坐着,不久又来了个女生,背着行李,走到老杨面前。我们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说:“杨迟,你欠我的钱该还了吧。我夜里两点半的火车,走了。”老杨说:“欠你多少?”女生说:“四十八块。”我说:“怎么还带零头的?”女生说:“丫他妈的每次就借两块钱,以为不用还了。但是借了二十四次。”我说:“用肉体偿还,行不行?”女生说:“滚你妈的蛋。”杨迟就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的给她,非常真诚地说:“我就剩五十块了,不用找了。我会想念你的。”女生忽然有点动情,说:“其实我也不是来讨债的,就是来看看你,以后有机会来找我,混出息了别忘了我。”说完把钱揣口袋里走了。

我问:“这个又是去哪里的?”

老杨叹息说:“这个混得比较好,去广州的外资企业。她是北方人,在广州举目无亲。”

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我心想,今天别睡了。那人大声告诉老杨:“有人看见你的睡衣了,穿在一个三年级的小逼身上,他骑着自行车往二号门去了,没拦住。”老杨跳起来,伸手往自己枕头底下摸,摸了个空。那人说:“别摸啦,你的西瓜刀上午就被人借走了。”老杨骂了一句,抬腿踢烂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凳子,拎了根凳脚追了出去。

我跟在后面,一直追到二号门的路灯下,并未看见那件睡衣。忽见远处大排档一阵骚动,有人打起来了,老杨拎着凳脚去凑热闹,原来是附近的流氓和大学生肉搏,双方都在抄砖头。其中一个大学生掏出证件大喝一声:都他妈的不许动,我是×安局的!红色本子烫金字,流氓轰的一声全都跑了。旁边的大学生也都很害怕,亲哥哥,找的工作竟然是×安局?这位把证件反面扣在桌子上给众人看,烫金的小字:化学品研究所。

老杨把凳脚扔在草丛里,我们两人又往回走。有一段路聚集了大量的蠓虫,成千上万地浮在半空中,即使在这种恶劣的场所,还有男女驻足亲吻。老杨说,不容易啊,待了四年的地方,忽然就散伙了。最伤感的是那些情侣,他们分道扬镳必须说再见,纯美的爱情化作中年以后的怀恋,譬如那位绍兴师姐,他实在应该追随她而去,一想到她的肉体就性欲勃起啊。操他妈的是谁把睡衣给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