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四节(第4/5页)

我羞愧难当,跑到楼下去抽烟,让那一家三口子在一起幸福一下吧。过了一会儿路小娟出来了,对我说:“我要上班去了,晚上来找我玩。”

我说:“后半夜行吗?”

路小娟说:“后半夜别来,我脸会肿,不好看。”

那天夜里我带着老杨去回访路小娟。十点钟,她和同事换岗,坐在休息室里,春天的晚上有点冷,她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在身上,和工厂里的女工相似。外面的急诊室很热闹,无数打吊针的人,手背上都长出一个管子,好像某种深海里的鱼类。不一会儿,救护车送来头破血流的人,跟着警车也来了。路小娟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很热闹。”

“以前呢?”

“经常很冷清。”路小娟说,“白天那么热闹,觉得烦。晚上没人,又觉得枯燥。配药发药,就这么点事,不能出错,出错会死人。死了人,我就要去坐牢。”

医院的休息室并不比工厂的更衣间强多少,一排橱柜,地上一溜鞋子。医生都有洁癖,八小时之内的鞋子是专用的,不穿回家。墙上挂着几件白大褂,有一把长椅靠墙放着,这就是值班药剂师打盹的地方。不见枕头被子,只有蓝色棉大衣。

“棉大衣太寒酸了。”老杨惋惜地说。

“不寒酸就被人偷走了。医院里小偷多。”路小娟说。

“不打搅你睡觉,我们走了。”老杨说。

“我反正也睡不着。”路小娟说,“你们别在这儿抽烟,这是医院。”

“老是睡不着会生病的吧?”

“会得抑郁症,精神病。”

“会吗?”

“会的。”路小娟站起来说,“你们陪我出去走走吧。”

外面更冷,她披着大衣走在前面,指着一辆出租车说:“别停在救护车专用通道上。”然后带我们走到门诊部前面黑漆漆的空地上,在那儿停下,喘了口气。急诊室的盛景像是骤然后退,那些人都聚在亮处,灯光在地面上划了一条分界线。一些暗红色的汽车尾灯在晃动。

路小娟伸手要了根烟,抽了两口扔掉。

“我以为医生都不抽烟。”老杨说。

“解闷抽几口,不真抽。”路小娟说。

我们站了一会儿,老杨忽然说:“我想领养那个孤儿,你们觉得可以吗?”

路小娟说:“领养孤儿的手续很复杂,我们科室有人在福利院领了孩子,条件苛刻,必须年满三十五周岁,有正当工作,夫妻有一方不孕不育。将来万一生了孩子,必须把孤儿还给福利院。孤儿属于国家。”

老杨说:“我问过了,可以‘认养’,没有任何条件限制,负担那孩子的生活费。周末还可以去看看小孩,陪她玩。”

路小娟说:“那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你这个样子——福利院的人除非是脑子被枪打了,才会让小孩陪你玩。还是先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吧。你留在上海吗?”

“不知道。”老杨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不用当真。”

路小娟又点了一根烟,说:“哎,你是个好人,杨迟。”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关于工作,关于鼻腔息肉需要注意些什么,关于抑郁症。后来路小娟说,她要去换班了。我们一起往回走。老杨说:“我明天大概就可以出院了。”

“明后天我都在家睡觉,吃了安眠药睡,你们出院的时候就不用来找我了。”路小娟说。

她走进休息室,关上门。我和老杨默然地站在急诊部的人群里,过了一会儿,看她穿着白大褂走出来,双手抄在衣兜里,再也没有朝我们看一眼,径直走进了她的玻璃橱窗式的药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