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绝(第2/3页)

母亲是他离家时疯掉的,单位把她扔进精神病院,说是医院,更像个垃圾场。他回城探亲,就去医院把母亲接回家,在她表现得刚刚正常起来时,他的假期又到头了,要把她送回去重新疯掉。母亲死于第五年,死于铺天盖地的歌声里。

舅舅是全县最有钱的人,所以舅舅终于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让包括舅妈在内的人都松了口气。舅舅每次看到半身不遂都残忍地说:“我有这么一天,就直接让谁都找不到我。”他脑血栓犯得突然,舅妈不管,那女人也不见了。舅舅能下地的第二天就消失在县城的小小街头,真的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他。

这人的行为殊不可解,查出来癌症,不治,虽然未必有多大希望,但哪有不试试的?何况有钱,开奥迪、住大房子,年纪又不大,有老婆孩子。让去医院也不去,让吃中药也不吃。一年多以后,人果然没了,仍然谁都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没人知道他的心思。

四十年前,他们夫妇逢人便说衰老是耻辱的,不打算活过七十五岁。每个人都说“你们的想法既幼稚又残酷,到时候就会改变了”。退休十年后,他们在毫无征兆的一个早上共同吞服了毒药,扔下了几个不知所措的子女。

只有不大的一点儿本钱,就守着大医院开个小旅店好了。别的好将就,只要有冰箱就行,住店都是来看病的,要放药。才知道这里面的苦处:常有穷横穷横的人来硬住,不敢要钱。还有来闹自杀的,好在发现得早,咽气前送走了,否则脏了房子,没法向房主交代。自杀的是个更可怜的小媳妇,连遗言和遗物都没有,只给店里写了封道歉信。

钢材低迷到三年头上,老板们扛不住了,互相担保拆借的资金陆续断裂。他是身家小的,所以先出事,原本熟识的债主不再讲情面,市面上的钱只够几个里面活一个。几千万大的窟窿,把一切都当卖了勉强堵得上,然后要从此两手空空。不再是创业的年头和岁数,懒了,想想一家老小,就撬开债主的车库,把绳套搭在横梁上,伸直脖子,看了进去。

她要解脱自己的病痛,其次要解脱没有公开背弃她的男人。她不断地写遗书,直到人们误以为她不会真的采取行动。除了她是如何把自己挂在暖气管子上以外,没有人对整件事情有异议。一切都合乎情理。在唯一没有公开的遗书里,她以健康人所难以理解的感激之情要他一定要和那个女人好好地生活。

等到对面阳台上的居民支好了照相机和摄像机,那个女人开始跳楼了。她用双手把自己悬挂在天台边缘,用这种延缓作为对自己的最后怜惜,几秒钟后,手指松脱。她砸坏了二楼的遮阳棚,除了死以外,还断了一条腿。几百个围观者任由她在地上逐渐咽气。她跳楼的原因——她的丈夫,在半小时后赶回,含糊地喊着什么,有点儿像是悲伤。

【前腔】在空中的一瞬,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神经异常敏锐,血涌向头部,地面一帧帧靠近,这一刹那,据分析、据回忆,在感知中相当缓慢,会涌起许多念头,完全有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有时间感到后悔,“这便是我的死亡”。如果幸运或坚决,则只有柔软的疲惫。触地的刹那,会听到声音、感觉到麻木的温热,大脑已经无法传递强烈的疼痛,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变红,像变花的屏幕一样定格、退出。

日本的财年在三月结束,厌世者在交接完公司事务后进入自杀旺季,以“我很抱歉”之姿态,选不麻烦别人的方式。自我驱逐还有一种:失业落榜或破产后,放弃原有身份,去往东京地图不标名字的一个街区,住进那些没有卫生间、网络甚至窗子的出租屋,日夜沉默。所以有专门半夜帮人搬家的公司。这种蒸发者在两次经济危机里最多,如今每年增加十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