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第3/4页)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麽?──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麽?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麽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麽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麽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注四〕,呆呆的坐在地上;彷佛等候什麽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麽。微风起来,吹动她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她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她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她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麽呢?」

华大妈跟了她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她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她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麽一回事呢?」她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