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故人塘西(第4/4页)

又有一位户主姓杜,名日胜,弟兄对日兵说“杜”在中文里有杜绝之意,杜日胜就是杜绝日军胜利,暗藏反日之心,是天生的反日分子。日兵立把户主一枪毙命,再把他两名幼女强抓到慰安区。

慰安区设于骆克道至大佛口之间,日军进城之初已从广州急调一百名中国、朝鲜和日本慰安妇南下替士兵解决性欲烦恼,却仍嫌不够,就地在港征集,招雇、胁迫、诱骗,日日夜夜趴在她们身上。哨牙炳感慨道:“打炮归打炮,我们妓寨干的其实也是这码子事,不见得比萝卜头光明正大多少,何况萝卜头替姑娘们搞卫生,还比我们认真呢!可是为了自己爽快,把这么多人赶到无家可归,太残忍了吧?一想起我们的女人让萝卜头屌到嗌救命,就谷捻气!”

“别忘了有些女人不见得不开心……”陆南才摇头苦笑道。哨牙炳明白他说的是仙蒂。

日兵强收骆克道上的一百六十多幢楼宇,赶走住户,改为日本人专用的慰安所,哨牙炳当时亦在现场,有人不肯搬离,萝卜头命令他和弟兄捉住他们的手脚,活生生抬起,活生生从二楼阳台往街外丢去,像丢垃圾。哨牙炳稍为犹豫,日兵立即用枪柄敲撞他的背;再犹豫,枪上刺刀已经抵住他的腰。他一咬牙,丢就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九龙的油麻地和西环则被指定为“华人娱乐区”,红窗绿门,专门招呼本地客人,日本人相信只要管住中国男人的阳具,等于管住中国男人。石塘咀起死回生了,风月胜景不逊于六七年前。有客人甚至说:“日本人应该早些来,英国佬应该早些走!英国佬不管我们是否爽快,日本人可体贴得多!”说毕旋觉心虚,补道,“开玩笑!开玩笑!来,我自罚三杯,先干为敬!”

有塘西,不会没有仙蒂。她是熟门熟路的大姐大了,冬叔拉到日军的线,取得营业核准执照,找仙蒂合作在塘西花艇上承包了一间酒厅,唤回几个酒吧姐妹,齐心协力把酒厅做得有声有色。仙蒂当然不再叫作仙蒂了,也不好意思用回老名字“小白仙”,遂取了个新名字,碧仙,叫大家喊她作“仙姐”。其他姐妹亦不再叫什么安娜、苏珊、玛莉,统统改为肖娟、月娇、燕桃。回来了,原来世事不会回不去,只待时机。

酒厅名为“欢得厅”,是仙蒂的主意,她多年以前在欢得楼做艇妹,吃尽苦头,多年后荣升事头,特地对冬叔坚持用回旧号,表面是不忘本,心底享受的却是吐气扬眉的自豪感。连她亦对陆南才道:“没有萝卜头,我没有今天。我早说过,我们会好好的。”人间的腥风血雨,成全了她的风月新途。

欢得厅开幕那夜,陆南才前往捧场,厅前烧起串串鞭炮,轰隆轰隆,然后满厅宾客发出比炮声更响的欢笑声。站在仙蒂身旁,他忽然发现她的手臂圆滚滚,奇怪,竟比战前还长了不少肉。他揉一下眼睛,以为是错觉,再看仔细,确定是胖了。腰也粗,被旗袍包裹着的肚子向前突出。陆南才忍不住笑。已经好久笑不出来了。是鸠但啦,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活着,我们会好好的。活着便是好。